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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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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者,初视之,以为即出西京杂记贰所云“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之古典,然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顾苓“河东君传”后附古梅华源木乂庵白牛道者跋云:“吾友减堂为余言,是身材不逾中人,而色甚艳。冬月峪单袷衣,双颊作朝霞色,即之体温然。疑其善玄素也。虞山之惑溺且畏之,有以哉。”则牧斋此诗首二句不独用古,亦更写今。其用事精切,实不可及。至此点与河东君之疾病有关,俟后论之。
“枉自梦刀思鸾婉,还将抟土问鸿濛”者,上句用范摅云溪友议下“艳阳词”条,见下论有美诗“三刀梦寐羶”句,茲不详释。牧斋以薛涛比河东君,固甚适切,且范书所引微之寄薛涛诗有“锦江滑腻蛾眉秀,化作文君及薛涛”之语,尤与首二句相关也。下句自注中所引太白诗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上云乐”,其所以备列太白诗原文,因与太平御鉴柒捌皇王部“女娲氏”条所云“风欲通曰,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絚人也”及杨齐贤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等旧解不同之故,否则牧斋不必作此赘语,盖岂有博雅如河东君者,而不知此句之出处耶?牧斋此联之意,盖谓世间欲得河东君者虽众,无奈皆是下愚之人,如谢三宾,即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肆通中所言“愿作交甫”之“某翁”等,皆不能当河东君之意,而暗以上智之人自许,实可中选也。
“沾花丈室何曾染,折柳章台也自雄”者,乃指河东君与周文岸陈卧子之关系及在盛泽镇佘山之生活。所用典故出维摩诘经及许尧佐“柳氏传”,皆世人习知者,不烦解释。
“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者,乃答河东君赠诗结语之意。第壹章已详言之,茲不赘。
但牧斋答诗自注中已引河中之水歌(见玉台新咏玖“歌词二首”之二),其为“河东君”之号所从出,固不待言。又“河东”为柳姓郡望,故牧斋作有美诗复就此点排比铺张,刺刺不休。(见东山酬和集壹“有美诗”、“河东论氏族”及“字脚元和样”等句。)其实牧斋又暗用东坡“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忽闻河东师子吼”之句(见东坡集壹伍)以为游戏。至若少陵“可叹”诗之“河东女儿身姓柳”之句,“抉眼去夫”,情事不伦,则非所用无疑也。(见杜工部集柒。)顾云美河东君传云:“河东君颇能制御宗伯,宗伯甚宠惮之。”所言虽是后来之事,然牧斋初见河东君时当已明了其为人性格,取此别号称河东君,实不仅以“东家王”并以“龙丘居士”自居,其知人之明,自知之审,亦不可及矣。一笑!
又牧斋不于此诗其他诸句著明所用西京杂记云溪友议维摩诘经柳氏传之典故,转独于第肆及第柒捌等句不惮烦劳,特安蛇足,岂以河东君或松圆未读李翰林集及玉台新咏耶?由是言之,牧斋之自注必有深旨,非浅人粗读所能尽解也。
孟阳二诗初学集只录其次韵一首。牧斋所以删去其和韵一首者,当以两诗意旨本自相同,而所用辞句典故,如和韵诗之“此夕尊前相料理,故应恼彻白头翁”之句,与次韵诗“诗酒已无驱使分”之句,俱用杜工部集壹贰“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第壹首“江上被花恼不彻”及第叁首“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又更相似也。(可参前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然今日考证河东君访半野堂之经过,和韵诗殊有价值,因依东山酬和集并录之。
列朝诗集所选孟阳此次韵诗第陸句“抉石锥沙书更雄”,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改“书”字为“画”字,并删去注语“柳楷法瘦劲”五字。细绎“抉石锥沙”之语乃用徐季海王右军书法之典故,非指绘画而言,然则孟阳之诗本作“书”字。牧斋所以改“书”为“画”者,不独因声调更协,且可增加河东君能画之一端,与第伍句“弹丝吹竹吟偏好”于通音乐外复添善吟咏之一事相对为文,遂不得不删去注语耳。前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捌通约游商山事,引孟阳诗“曾见书飞故国楼”之句,可知孟阳早已倾服河东君之书法。至于绘画一端,则未见孟阳有推挹之语,或者借改此一字之机缘,以完成松圆善颂善祷之美德欤?至若钞本耦耕堂存稿诗下此诗有自注,但“书”字作“画”字,与注语矛盾,明是抄者笔误,自不待辨也。又吾人今日所见河东君之作品,或为当时刻本,或为传写之本,皆多讹舛,其故恐不尽由刻写者之疏忽,疑亦因河东君作书喜为瘦长之体,易滋误认,如今所见男洛神赋钞本“水凖凖而高衍”句之“凖”即“潗”。河东君作书所以如此者,殆由避免字体肥宽所致。程松圆称河东君书法瘦劲,顾云美称河东君结束俏利,可谓书如其人矣。
孟阳此次韵诗“杯近仙源花潋潋”句下,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自注俱作“半野堂近桃源涧,故云”,程集及列朝诗集均作“舟泊近桃源岭,用刘阮事”,两书之注当为松圆原文。据此可以考见河东君初到虞山时泊舟之处。牧斋改“桃源岭”为“桃源涧”,并删去“用刘阮事”,以与半野堂相近为说。
其实光绪修常昭合志贰山形志略云:
虞山居邑境中央,西南即拂水岩,上拂有指水禅院,门外有石桥跨山涧。又前即临石壁,两崖中豁别有长寿桥架其上,从山下远望,危栏横卧者是也。每遇雨后,涧水流注桥下,悬为瀑布,风自南来,则倒卷而上。虞山胜地记略谓如万斛蕊珠凌风飘洒者,非虚语也。即天已放晴,仍濛濛作细雨,郁为奇景,名曰拂水,盖以此矣。又南抵桃源涧,涧上有桃源洞。涧于北山,夙称胜地,雨后山泉汇注,飞湍下泻,响逾琴筑,相传昔年漫山皆种桃花,流水夹花片而下,尤为奇观,故名桃源涧焉。
又刘本沛虞书“桃源涧”条云:
桃源涧在陈庄靖公墓左。(寅恪案:“庄靖”为陈瓒之谥,事迹见明史贰贰贰本传等。)
及同书“拂水岩”条云:
拂水岩在虞山南,崖石陡峻,水出其间,下奔如注,遇风拂勒,则水倒飞,喷沫四洒,不敢逼视,无风则悬崖瀑布若长虹然,一山之奇观也。
然则桃源涧距半野堂亦不甚近。推牧斋所以改易此句者,殆与改易孟阳此诗题同一用意,殊为可笑。
“云来神峡雨濛濛”句疑非松圆原作如此,乃牧斋后来所改。松圆原作应依程集及列朝诗集作“神来巫峡雨濛濛”。夫孟阳此句自是从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之语而来,其“雨濛濛”三字,与拂水岩之“即天已放晴,仍濛濛作细雨”及“遇风拂勒,则水倒飞,喷沫四洒”之实况符合,可谓巧妙。但何以舍去宋赋中之“云”字不用,似非偶然。盖“云”字乃河东君之旧名,孟阳在此以前为河东君所作诸诗,如朝云诗絚云诗及与云生云娃有关等篇皆用“云”字,此时赋诗则只标“柳如是”之新号,而不敢涉及“云”字之昔称,岂欲借以洗涤旧痕、宽慰老友耶?牧斋改“神”作“云”,则兼用宋赋之古典及河东君昔称之今典,实较松圆原著更佳。“巫峡”之改“神峡”,则疑牧斋既以“云”字易“神”字,遂移改“巫峡”为“神峡”,与上句“仙源”属对,亦觉工稳。才思精妙,恐非牧斋不能办此。“神峡”二字连文,寅恪弇陋,尚未知其出处,俟考。
又观孟阳此两诗之结语,颇觉可怜。盖已明知己身非牧斋之敌手,自甘退让,情见乎辞,其匆匆归新安之意旨,当即决定于赋此和韵诗之时。至若孟阳后来所作耦耕堂自序谓“庚辰春主人称居入城,予将归新安”,则恐是讳改当日情况之虚语,并非实录也。
东山酬和集壹牧翁“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寅恪案:郑鹤声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九日冬至,廿四日小寒。牧斋诗题所谓冬日,即在是年十一月初九至廿四日之间也。)云:
冰心玉色正含愁,寒日多情照舵楼。万里何当乘一艇,五 已许办扁舟。每临青镜憎红粉,莫为朱颜叹白头。苦爱赤栏桥畔柳,探春仍放旧风流。
牧翁“次日叠前韵再赠”云:
新诗吟罢半凝愁,斜日当风似倚楼。争得三年才一笑,可怜今日与同舟。轻车漫忆西陵路,斗酒休论沟水头。还胜客儿乘素舸,迢迢明月咏缘流。
河东君“次韵奉答”云: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珮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卾君舟。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偈庵“次牧翁泛舟韵”云:
(此诗于前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捌通节中已引。茲從略。)
寅恪案:松圆次韵诗前已论述,虽有资考证,而辞旨平庸,固远不及河东君之作,亦难与牧斋诗相比。此老之诗本逊于牧斋,何况此际情绪甚恶,岂能有佳作耶?
牧斋两诗,其第壹首最先作,其第贰首乃因河东君次其第壹首诗韵而后作者,故“新诗吟罢半凝愁”之“新诗”即指河东君次其第壹首韵之诗而言。
第壹首后四句皆有本事,非止用典。“每临青镜憎红粉”之句,与答河东君初赠诗“脸际眉间讶许同”之句同义,俱指河东君面貎之颜色而言,即前引白牛道者所谓“双颊作朝霞色”者是也。“临青镜”而“憎红粉”,亦即张承吉诗所谓“却嫌脂粉污颜色”之意,(见全唐诗第捌函张祜贰“集灵台”二首之二。)牧斋运用古典今事可称巧妙适切矣。又河东君戊寅草中载“西河柳花”七律一首,其第肆句云“恁多红粉不须夸”,此本河东君自比之辞,牧斋或早已得见此诗,遂因有“憎红粉”之语耶?俟考。第陸句“莫为朱颜叹白头”,乃老翁少妇对比之意。此典后来衍变成为故事,记载流传,至今多引之以资谈助。茲特为考其原始语句,亦略见史文蜕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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