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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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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君此诗乃其湖上草中崇祯十二年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一,当日最为人所称道,盛传于一时者也。(诗中“寒食”“桃花”等辞实暗用孟棨本事诗崔护故事。又其用意遣辞实与陈卧子崇祯八年乙亥所作“寒食”三绝句有关,详见第叁章所论。)“美人”乃河东君自比之辞,即以此自居不复谦让。此诗寓意巧妙,所以特见称赏于当时之文士,而“美人”之名更由此广播遍于吴越间矣。(“甲申朝事小纪”载河东君所作五诗中有“横山杂作”七律一首云:“美人遥夜伫何方,应是当年蹭蹬乡。自爱文园能犊鼻,那愁世路有羊肠。徐看雀坠枝先坠,谁惜桃僵李亦僵。只此时名皆足废,宁须万事折腰忙。”寅恪尚未检出此诗所从来,果否真为柳作,且诗意亦不能尽解,故诗中“美人”二字究何所指,须俟详考始可决定也。)
至于河东君之本姓问题,观陈卧子秋潭曲题下自注中“杨姬”之称,则“杨”乃河东君本初之姓,是无疑义。
据李舒章雯撰蓼斋集贰陸“坐中戏言分赠诸妓”四首之四云:
悉茗丁香各自春,(寅恪案:“悉茗”者,花之名,即“耶悉茗”之略称。详见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叁拾群芳类“素馨”条。)杨家小女压芳尘。银屏叠得霓裳细,金错能书蚕纸匀。梦落吴江秋佩冷,欢闻鸳水楚怜新。不知条脱今谁赠,萼绿曾为同姓人。
寅恪案:舒章此诗作于何时虽未能确定,似在距崇祯六年癸酉秋间或前或后不甚远之时,即与卧子作“秋潭曲”相去教近之时也。(寅恪考蓼斋集,此诗之前载“初春得卧子书有怀”云“新年遥接会稽书”。)舒章此诗云间三子合稿未录,依“会稽”二字推之,则必作于卧子任绍兴推官时。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三年庚辰条,卧子以此年秋赴绍兴推官任,故舒章此诗之作成至早亦在崇祯十四年辛已春间。但此年春间河东君已访半野堂,复归松江矣。崇祯十三年河东君年二十四岁,与诗中“杨家小女”之语不合,且其时河东君已改易姓名,又与诗中“楚怜新”句未符。何况此时河东君之身份亦不应与其他三妓并列耶。寅恪初颇以此为疑,后更详绎李集,始恍然知此“分赠诸妓”诗之排列于“初春得卧子书有怀”之后者,实又依其性质取以为赠答诗之殿,而非以其时见为赠答诗之最后也。盖舒章门人石维昆辑刊蓼斋集,卷首载维昆顺治丁酉即十四年序云:“虽在少作,编录不遗。”故所刻舒章著述当颇完备。集中诗分类,亦编年,“分赠诸妓”诗在卷贰陸,其卷题“七言律诗肆。赠答时贰。”检其内容,又有赠答及哀挽两种性质。“分赠诸妓”诗前为“送友人”,“分赠诸妓”诗之后迄于卷终,共三首,皆是哀挽之作。据此可以推定“分赠诸妓”诗乃以其性质为赠妓,遂附列于赠答诗之后,非因其作成之时间在最后也。恐读者于推定舒章作诗年代有所异议,特为辨之如此。
四诗分赠四妓,此一首乃当时赠与河东君者。诗中“杨家小女”固是河东君之本姓,“梦落吴江秋佩冷”乃指河东君与周道登之关系,此点俟后论之。“欢问鸳水楚怜新”谓此时河东君之新名为“影怜”,“鸳水”者,言河东君本嘉兴人。盖河东君此时自周道登家流落松江,改易“云娟”之旧名,而为“影怜”之新名也。“不知条脱今谁赠,萼绿曾为同姓人”者,用真诰运象篇第壹神女萼绿华赠羊权金玉条脱各一枚事。其文略云:“萼绿华者,云本姓杨。赠羊(权)诗一篇,并致火干布手巾一枚,金玉条脱各一枚。条脱似指环而大,异常精好。”原注云:“此乃为杨君所书者。当以其同姓,亦可杨权相问,因答其事,而疏说之耳。”
寅恪案:羊氏即羊舌氏,与杨氏本出一源,可视为同姓。(参《新唐书》柒壹下宰相世系表“杨氏”条,及其他关于姓氏源流诸书。)真诰之意究为如何,姑置不论,但据舒章此诗之意,已足证明河东君之本姓实为杨氏。又东山训和集贰牧翁“西溪永兴寺看绿萼梅有怀”诗“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萼绿华”之句,不仅用龙城录赵师雄故事,亦暗指萼绿华之本姓。然则河东君之姓原为杨氏,更可无疑,而牧翁作诗,其用事工切于此亦可见矣。
又牧翁“有美一百韵”甚夸河东君,广引柳姓世族故实。读者似以为牧翁既称柳如是为河东君,因而赋诗,遂博征柳姓典故以资藻饰,殊不知牧翁取柳姓郡望,号之为河东君者,不过由表面言之耳。其实牧翁于此名称,兼暗寓玉台新咏“河东之水向东流”一诗之意,此名巧切河东君之身份。文人故作狡狯,其伎俩可喜复可畏也。至河东君之改其本姓为柳者,世皆知其用唐人许尧佐“柳氏传”章台柳故实,(参孟棨本事诗情感类。)盖“杨”与“柳”相类,在文辞上固可通用也。
又检宋人某氏所著“侍儿小名录拾遗”引“苏子美爱爱集”述钱塘娼女杨爱爱事。明代人有号“皇都风月主人”者,其所著绿窗新语下亦载“杨爱爱不嫁后夫”条,条末原注云:“苏子美为作传。”(见上海艺文杂记第壹卷第陸期。)所言之杨爱爱亦钱塘娼女。考苏子美即北宋之苏舜钦,今检苏氏集中未见此传,不知是否伪托,但此故事明末必颇流行。河东君之本姓既是杨氏,其后改易“云娟”之旧名而为“爱”者,疑与此事有关,盖欲以符合昔人旧名之故。
“杨爱”之名诸书多有记载,但此名最初见于何书尚难确定。就所知者言之,似以沈虬“河东君传”为最早。此传(据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所引)略云:“河东君所从来,余独悉之。我邑盛泽镇有名妓徐佛者,(徐佛事迹可参仲廷机辑盛湖志拾列女名妓门。)丙子年间张西铭先生慕其名,至垂虹亭易小舟访之,而佛已于前一日嫁兰溪周侍御之弟金甫矣,院中惟留其婢杨爱,因携至垂虹。余于舟中见之,听其间,禾中人也。”是沈次云于崇祯九年丙子有亲见河东君之事。其所言实在仲沈洙撰、仲周霈补之盛湖志上形胜门盛湖八景之八“凌弄寻芳”钱宛朱诗注及其他材料之前矣。至其又称“影怜”者,当用李义山诗集上“碧城”三首之二“对影闻声已可怜”之出处,此句“怜”字之意义复与“爱”字有关也。(寅恪偶检郑澍若“虞初续志”壹贰云:“厉影怜校书得萧仁叔邗上来书,语多未解。问字于陈敬吾,敬吾即其语意,题后一律。”夫此两“影怜”之名,虽同取义于玉溪生诗,然其学问之高下悬殊有如是者,则对厉影怜之影,亦未必可怜矣。)
又沈氏所云兰溪周侍御之弟金甫,当是周燦弟之字。检乾隆修吴江县志贰玖略云:“周燦字光甫,用之孙。崇祯元年进士,知宣化会稽二县。十六年擢浙江道御史,所著有泽畔吟。”沈氏虽不著周金甫之名,但据今所见泽畔吟附录光甫孙师灏所撰后序“向自烂溪(“烂”字沈氏作“兰”。)析居谢天港”及“光甫”“金甫”之称下一字相同等理由推之,可知云翾所嫁之人即吴江周燦之弟。泽畔吟中诸诗当是明亡以后所作,唯其中“杨花”一题有“年年三月落花天,顾影含颦长自怜”之语,实与河东君姓名符会,以光甫与盛泽镇(光甫集中载“盛泽镇”五律一首)及云翾嫁其弟等关系论之,自不能令人无疑。终以作诗时间过晚,不敢决言,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河东君更有一“隐雯”之名,(寅恪案:此名之记载以见于顾苓“河东君传”者为最早。俟考。)此名不甚著称,而取义亦不易解。寅恪疑是取列女传贰陶答子妻所谓“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即文选贰柒谢玄晖“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虽然玄豹姿,终隐南山雾”之义。或者河东君取此二字为名,乃在受松江郡守驱令出境之威胁时,(见后章。)殆因是事有所感触,遂自比南山之玄豹,隐于雾雨,泽毛成文,藏而远害耶?明季不遵常轨,而有文采之女子往往喜用“隐”字以为名,如黄媛介之“离隐”,张宛仙之“香隐”,(见后章。)皆是其例。(震泽吴雷发撰“香天谈薮”载明崇祯中扬州名妓沈隐游西湖,卜居楼外楼,嫁新安夏子龙。夏死,隐自缢以殉事。寅恪案:沈之名与河东君同,夏之名与卧子同,沈曾居西湖,复自缢殉夏,本末颇与河东君相似,殊为巧合。但不知是否实有其人其事?姑附识于此,更俟详考。)此殆一时之风气,河东君以“隐雯”为名殊不足异。后来河东君又省去“雯”字,止以一“隐”字为名,而“隐雯”不甚为人所知矣。
复次牧斋遗事“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条云:
(杨爱)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望见其丰采,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装,坐肩舆,造前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次日作诗遣伻投之,诗内已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语阍者曰:昨投刺者士人乎?女子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与絮语者终日。临别,钱语柳曰:此后即以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是,为今日证盟。柳诺。此钱柳合作之始也。
寅恪案:此条所纪多乖事实,茲暂不考辨,惟论河东君改易姓字之一事,今所见崇祯十一年戊寅陈卧子所刻之戊寅草、十二年己卯汪然明所刻之湖上草皆署“柳隐如是”,又汪氏所刻柳如是尺牍一卷亦署“云间柳隐如是”。卷中尺牍共计三十一通,其最后一通有“已过夷门”、“武夷之游,闻在旦夕”、“应答小言,已分嗤弃,何悟见赏通人,使之成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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