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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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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开车到郊外去兜风,把这件事在心底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回家已经黄昏,华灯初上,漫山遍野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在很多困难之下,我都会非常沉着地作战应付,这次却士气低落。
  是因为发觉我的敌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吧。这场仗打不下去。
  进屋子,发觉一片黑暗。
  我知永亨坐在客厅中,我看到他燃着的香烟头上一点红光。
  我说:“自从在马来西亚回来,你就染上烟瘾。”
  永亨仍然维持着沉默。
  我陪着笑开亮灯,心情也不是那么好。
  “妈妈呢?”我转身问。
  他不回答。
  “老英姐呢?咦,一家子全跑到哪里去了?”
  望眼见碧眼儿自房中蹑脚出来。我抱起她。
  永亨仍然吸着香烟,深深的,用力的,使烟头那一点红色更加殷红。
  “我中午吃饭时看到殷瑟瑟,你若知道我说过什么,一定又要骂我。”
  永亨仍然不出声。
  我讶异,“你在生气?”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声。
  “后来我开车到郊外去,自结婚以来、第一次单独行动。”我凑向前去,“你等久了吧?”
  他仍然不出声。
  “永亨?”我把他身子扳过来。“永亨。”
  他满脸的眼泪。
  我一惊,手一紧,碧眼儿吃痛,尖叫一声,挣脱下地。
  永亨哭?
  “永亨——”我把着他的肩膀,骇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擦一擦眼泪,“哈拿,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
  我想笑问:是不是你有了新欢?但是随即住嘴。
  “永亨,你说,你快说。”
  “哈拿,马大死了。”
  我沉默。
  隔很久很久,都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整个人像是失去重量,轻轻飘起,脚步凌空,踏不到实地。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我终于会从恶梦中醒来,发觉一切如常,马大穿着新衣,笑脸迎人的与我吹牛,我们如常的滚作一团,而亚斯匹灵在一边跳来跳去。
  我也觉得我的精神压力已到了极限,不能再应付下去,我想说话,不过喉咙中,只发出模糊的声响。
  永亨紧紧的揽住我。“有我在这里。”他不禁痛哭失声。
  妈妈与老英姐已经被送到李伯家去住。警察来的时候,由永亨应付。
  ——“是从这里摔下去的,露台的栏杆很矮,但是一般成年人没有理由会得失足。”
  一一“我们已经取得死者的病历。”
  ——“这两日我们会研究研究。她扑上去抢救已经来不及,亲眼看她坠下街心。”
  一一“死因无可疑之处。”
  我与永亨无言,三日三夜,我们没有合过眼,我的面孔浮肿,眼泡像鸽蛋,但很奇怪,心静如死水,像是了一件事。
  马大的故事到此为止,转过一页,世界上从此没这个人,太阳升起落下,春去秋来,与她再无关系,她如一朵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她什么都没留下,花尽她的青春之后,她离开我们。
  警察在絮絮细语,阳光射进来,我嘴角带着微笑,坐在露台旁不动。
  有人按铃,永亨去开门,我抬起头,啊,是梅令侠,他来了。
  他看上去更加破烂,更加潦倒,他混身颤栗着叫马大。
  我变得一点恨意也没有,看着他跪在地上,眼泪鼻涕流个不尽。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没人知道。
  他们可曾真正快乐过,亦没有人知道。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更没有人知道。
  我茫然想:马大死了,一切恨意随着她下葬。欠债的债已偿,欠泪的泪已尽。
  我听得妈妈说:“令侠,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梅令侠掩着面孔,呜呜的哀哭。
  妈妈问:“瑟瑟呢?”
  永亨向妈妈使一个眼色。
  我淡淡的说,“她走了,也许跟那个洋人走,也许没有。她回来不过是要抢回梅令侠,目的达到,她还留在此地干什么?”
  梅令侠不理睬我们,坐在地下,又哭了许久许久,然后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
  他去后,妈妈问永亨,“他会怎么样?”
  我诧异,“你为他担心?”
  妈说:“是。”
  “为一一他一一?”我说。
  “上帝说的,如果只爱爱你们的人,法利赛人也懂得这么做,要爱你们的仇敌。”妈妈说。
  我说:“我做不到,我至多不与他计较。”
  永亨说:“令侠很疯的,他会得渡过这个难关。”
  “是,”我仍然很淡的说,“然后再找个有钱的女人,过其舞男生涯。”
  妈妈沉默,过一会儿说:“三十年前,我跟我自己讲,艳红遇见殷氏,不知是哪一个的不幸。三十年后我同自己讲,马大碰见令侠,又是谁的不幸。”
  我开始有点明白妈妈说这个话的意思。
  梅令侠也不见得好过。
  妈妈说:“你们走吧,我已决定叫李伯母搬来同住。”
  “什么?”我说,“李伯母那处有李伯伯,不方便的。”
  “她已决定离婚。”妈妈说,“走吧,前世的牵连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妈妈转过身去,“我与你们两姊妹的夙缘也到此为止,走吧,随永亨走。”
  永亨拉一拉我的手,“妈妈想静一静,哈拿,我们随时可以回来的。”
  我只得答应了。
  李伯母带着简单的行李搬进来,我与永亨收拾着要搬出去,更显得人生如旅途,来去匆匆。
  李伯母同我说:“你们俩真是要好好的珍惜对方。唉,我们老一辈的什么酸甜苦辣都尝遍,现在还要白头人送黑头人……你们真要好好的。”
  我与永亨握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到马大,我心如刀割。
  妈妈说:“那爿店呢,你同我留着,我们两个老太婆也有个消遣。到了那边之后,电话信件不准少。”
  “是。”
  但我总觉得马大仿佛会随时笑嚷着进屋子来,娇俏的背出一段衬她心情的诗章。
  午夜梦回,我总想到马大那短暂荒谬,浪费了的生命。
  永亨让我去订票,回来走到楼梯底下,忽然有一个男人窜出来,吓我一跳,我退后三步——想怎么样?抢东西?抬头一看,那人却是梅令侠。
  我定一定神,瞪着他。
  他站定了,并没有趋前来,离我有一两公尺左右,傻傻的看我。
  我看他没有什么异举,便问:“你来干什么?”
  他不答。
  “为什么不上楼去?”我问。
  他还是怔怔的看着我。
  我心神略定,发觉他打扮得比前两天整齐得多,又宽三分心。
  我说:“你爱站在这里,你自己站个够,我可没空陪你。”我转身上楼。
  “马大。”他的声音是颤抖的,“马大。”
  我叹口气,“你在说什么?马大早去了。”
  “马大,现在我同妈妈住。”他的声音是温柔的,恳切的。
  “那很好,你妈妈是寡妇,你是应当多陪她。”
  “马大一一”
  “梅令侠,我不是马大,我是哈拿。”
  “马大,”他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现在都改过了,要钱来也没用,我们一起住妈妈那里,你说多好。”
  我震惊。梅令侠终于精神崩溃。他分不出我与马大。他一直说我们两个人像,他终于神志不清,再也分不出我同马大。
  我压住恐惧,柔声说:“你先回家去。”
  “你几时来?”他问,“马大,我们不必胜过瑟瑟,我不会回到她那里去,你也不用日日夜夜的担心。”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
  我大力挣脱,“你先走,我慢慢跟着来。”我声音发抖。
  “你一定要来,”他说,“我等你。”
  我看着他,心中各色各样的滋味涌上来。
  “马大,我知道我对你不起,马大,我知道你伤尽了心,受尽了折磨,可是你得给我一次机会。”
  他悲切地哀求。
  “你回去吧。”我落下泪来。
  “好,我听你的话,”他依依不舍,“我听你的话,你记得马上来。”他转身走,但是一直回头再看我。
  我凄酸的松出一口气,回到家门,掏出锁匙开了门。
  梅令侠有这样的结局,是我所没有想到的。
  妈妈说:“飞机票买了?”
  我点点头。“哪一天的班机?”
  “下星期一。”
  “叫你们越快走越好,”妈妈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再拖延还不是要走。”
  我赔着笑,不出声。
  李伯母排解说:“哈拿也是一番孝意。”
  停一停,妈妈说:“适才梅姑姑到处找梅令侠。”
  我扬起一道眉,什么也没有讲。
  “梅姑姑说他身上有病,不知道怎么一不留神,给他走了出来,担心得不得了。”
  “什么病?”李伯母问。
  “我不知道,我没问。”
  妈妈说,“不知道是什么病,听她的声音,像是非常焦急,照说大病就应该走不动才是,但听她的语气,又实在非同小可。”
  我知道他是什么病,但是我不说出来。
  永亨与我收拾最后的杂物,预备离去。
  他说:“我们可以常常回来看妈妈,你不必担心。”
  我诡秘的微笑,真想不到梅令侠会有这样的下场。
  永亨问:“你在想什么?”
  我定一定神,“没有什么,那边的生活会得适合我吗?”
  “当然会,只要有我在你身边,你一定会习惯。”“我相信我会。”我靠在他身边。
  “那你还担心什么?”
  “我有担心吗?”我讶异。
  “你看上去紧张极了。”永亨说。
  有很多事都瞒不过永亨。
  “星期一就要离开老家,自然紧张。”
  “明天是最后的晚餐。”他开玩笑,“怕不怕?”
  永亨说得对,我是很紧张,见过梅令侠那个样子之后,怎么会不紧张,心像绞着似的。
  星期日一大早,母亲叫醒我。她悄声说:“找你,是梅姑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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