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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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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转身,怒气上升。
  这话恁地刻薄!我若不发作,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只母狒狒,如果回骂她的话,更加不得了。
  这是谁?
  她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一件大毛衣,毛衣上织出一只狮子头,张牙舞爪,跟她的神情完全相若。
  她打扮非常时髦,像时装模特儿,特艺七彩化妆,发如飞蓬,皮肤晒成太阳棕,一脸的油光,一切走在时代尖端,不替自己留点余地,走到无路可走,便摔下来跌死。
  她那种神情,半西不中,自以为史麦脱,我有第六感觉,觉得她是泡洋人的唐人女。
  她一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则板着面孔。
  梅令侠说:“我来介绍——”
  她扬一扬手,“不必,我知道这位小姐是谁。”
  我脑中灵光一现,“我也知道你是谁。”我说。
  “我是殷瑟瑟。”她伸出手来,“你是殷哈拿吧?”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胆,与她握手。
  “我是裘哈拿。”我更正。
  殷瑟瑟讶异,“你不是粉艳红的女儿?怎么姓裘?”
  “我的养父姓裘,我很敬爱我养父母,”
  殷瑟瑟扔下手袋,耸耸肩,坐在我身边。
  奇怪,她父亲病重,她也一点戚容都没有。
  我细细观察她。她这种样子的女人在十五六岁时最漂亮,杏眼、厚嘴唇、尖下巴,到了近三十,略略发胖,虽然尚具吸引力,但到底姿色沦为粗糙,尤其是皮肤,她算是半个热带女,皮肤黑且哑,吃了大亏。
  她也在打量我。
  只见她蔑笑道:“我知道今年流行白色,不过一身米白,配平跟鞋,看上去像个女学生。”
  我回嘴,“青莱萝卜,各有所爱,至重要量力而行。”
  “说得好!千万别乱高攀,”她笑,“乱以为穿得起件把晚装就算是名流千金夫人。”
  我点头说,“多谢指教,我会永远记在心头。”
  梅令侠在一旁笑道:“啧啧啧,唇枪舌剑,吓死我。”
  我笑出来,你别说,梅令侠这个人,真有他的好处,有用没用,留在身边叫他说笑话打趣调剂气氛也是好的。
  “你是留英还是留美的?”殷瑟瑟问我,“瞧你一副名士相,恐怕是美国生,是不是?”
  “我是土生,”我说,“我没有留学,我不爱念书。”
  殷瑟瑟大大的诧异,“什么?不是大学生?咦,那怎么可以?乱七八糟都得念一个学士回来,管它是设计学、广告学、狗屎垃圾,人有我有。”她笑,“但不能没有。”
  我回敬,“有些女人找打玲也是这样,宁可杀错,莫可放过,管他是否镶金牙说土话,总之身边要有个人点香烟拉椅子。”
  梅令侠拍着腿笑,“太精彩了,这等对白太精彩,到底是姐妹俩,哗,势均力敌。”
  殷瑟瑟也笑起来,她一笑出乎意料之外的媚,我想男人会得喜欢这种女人,他们叫这种风情为“女人味”。但是她眼角已有皱褶。才比我大两岁便似大了十岁八岁。
  她打一个呵欠。
  “你搬来住?”她问。
  “不,我仍住自己的家。”
  她刚开口,我刚预备接招,梅姑姑在我们身后出现,她说:“哈拿,你爹醒了,快上来。”
  我马上跟她上楼。
  就她一个人正视殷若琴的病,我对她不禁好感起来。
  老人醒了。
  他巍颠颠伸出手,“哈拿?”
  他比我想象中起码老二十年,我看着他忽然害怕起来。
  我想到照片上的粉艳红是那么明艳照人一一她凭什么看中他?没道理。
  梅姑姑说:“你爹要握你的手。”
  我假装没听见。
  “哈拿,”老人恳求我,“走近一点。”
  房间的光线很暗,我只得走近一步。
  老人矇着眼,集中精神注视我,忽然他像见了蛇蝎一样地跳起来,“你,你,艳红,艳红!”
  梅姑姑连忙上去按住他,“她是艳红的女儿。”
  我颇为耸容,啊,他一直记挂她。
  如果这次来见他的是马大,恐怕他更加要吃惊,马大更像。
  “你叫哈拿?”他停停神,虚弱的问。
  我点点头。
  他长叹,“哈拿……”他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我亦无语。
  “哈拿。”他又叫我。
  我伸长耳朵听他,但是他又没有下文。
  他哭了。
  我非常震惊。孩子哭,女人哭,甚至是青少年哭,都可以忍受,但是老人经过无数风霜,包括战争,已在死亡边缘,一切喜乐哀怒都应看通看透,还有什么事可以令他们落泪?
  我不期然伸出我的手,去按住殷若琴的手。
  他的手很冷很瘦,像只大鸟爪。
  这难道是歉意的泪?
  护士扶起他。
  “你过得好吧?”他嗫嚅地问。
  我说:“很好,妈妈对我们太好太好。”
  “艳秋真是……”他喘气。
  “我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马大,我妹妹,她念港大,明年夏天就毕业了。”
  “你们是双生儿?”
  “是的,差五分钟。”我微笑。
  他很激动,我则很平静,梅姑姑一直静静站在床边。
  “你……什么时候搬来?”他问。
  “搬来住?”每个人都肯定我会搬来住,“我没打算搬来,我要陪妈妈。”
  “你妈妈有马大,”他说,“你当真不来?”
  梅令侠说得对,必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拒绝一个病重的老人,我转脑筋脱身。
  “我……回去与她们商量商量。”我滑头的说。
  “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他忽然忏悔,“我对不起你们……”
  “我们过得不错,”我不忍,“以前的事,不用再提,让它过去算了。”
  “我准备好一切,”他说,“我找了你们许多年,我不会亏待你。”他咳嗽着。
  我说,“我们很富足,你请放心。”谁要他的钱。
  “瑟瑟是你的姐姐。”
  “我已见过她。”
  “她那脾气像外国人。”
  我微笑,像外国人又如何?像火星人也不怕,山人自有妙计。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改天再来。”
  “你一一叫我一声。”
  我僵在那里,我的脾气,像张果老,没有必要的虚伪,死也不从,我不肯开金口。
  殷若琴又叹息一声。
  我说:“再见。”转头走。
  他看出来,“你的腿……”他声音中充满惋惜。
  我又转身,“我是跛脚。”
  他惨痛的看着我,忽然担忧,“马大——”
  “她十全十美。”我笑。
  他又放下心来,“不碍事吧?”指我的腿。
  “完全不碍事。”我说,“再见。”
  “你什么时候再来?”他盼望地自床上靠起来。
  “明天,后天。”我说,“有空即来。”
  他知道勉强不来,便说,“你那脾气,跟你妈有点像。”
  我软化的心肠又开始刚硬,冷笑一声,“我比我妈聪明得多。”我说。
  走到楼下,殷瑟瑟已经不在,梅令侠迎上来。
  他母亲对他说:“你送哈拿。”白我一眼,还是不满意我。
  梅令侠把手插在裤袋里说:“你眼睛红了。”
  我淡淡否认:“是吗?我为什么要眼红?是因为殷瑟瑟比我漂亮?”
  “多倔强的女孩,”他凝视我,“同时如果她真比你漂亮,你就不会赞她漂亮。”
  “你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心理。”我仍然轻描淡写。
  “舅舅老了,情况又不稳定,你能够回来,就回来。”梅令侠适可而止,把话题支到别处去。
  真精乖得令人喜爱,见风使帆,一不对劲立刻收篷。
  我驾车回家,好像抬过一百包米般累。
  还是马大聪明,说不去就不去。
  到家才晓得家有多可爱,我即时松口气。我进房内倒在床上。
  马大飞奔过来,“事情如何?快,说给我听。”
  “马大?”我忽然心酸,紧紧拥抱她。
  “受了什么委屈?吓?说给我听。”
  我不出声。
  “说嘛,”她推开我,“哎呀,你哭了,为什么哭?”
  我捂着面孔,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害怕。
  “他们欺侮你?”马大间,“说呀。”
  妈妈进来,不说话,点着香烟,坐在床沿,微微笑。
  马大大声说:“妈,他们欺侮哈拿。”
  “没有啦,哈拿不欺侮人已经很好啦。”妈妈徐徐喷出一口烟。
  “哈拿,你可见到殷若琴?”马大逼问道。
  我点点头。
  “殷瑟瑟?”她间道。
  我说:“还有梅姑姑,梅姑姑的儿子梅令侠。”
  “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我镇静下来,“殷若琴叫我搬去与他同住,我知道我不会去,所以,他们即使青面獠牙,电不必理会。”
  马大咬牙切齿,“叫你说给我听,又偏偏卖关于。”
  妈妈说:“你那么好奇,你也可以到殷家去。”
  我大叫一声,“亚斯匹灵!”
  我要拥着小狗睡去。
  妈妈说我自小是这样,一有什么烦恼,就倦得慌,索性倒头大睡,什么都不管。
  我一直没有改变。
  醒来正好吃晚饭,老英姐蒸下我最喜爱的腊鸭腿。
  我心中嘀咕,到殷家去住?谁对我好?殷若琴自身难保,梅姑姑大概餐餐做清教徒吃乳腐酱瓜,殷瑟瑟当然天天出去吃,只有梅令侠,也许会得照顾我的需要,但是他抱着什么居心,我就不知道。
  今天没见到殷永亨这只讨厌鬼,真是运气。
  妈妈来坐在我对面,“不喜欢他们?”
  我说:“妈妈,幸亏我与马大在你家中长大,幸亏殷若琴不要我们,幸亏如此。”
  “他们家气氛不大好,是不是?”
  “殷若琴是什么病?”
  “年纪大,什么病都会夺去生命。”
  “若果他健康,我想马大的机会或许好一点。”我说。
  “他如果还健康,日理万机,也不会想起失散二十四年的女儿。”马大说。
  她捧起火腿鸡汤,深深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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