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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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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拿,你爹昨夜一度休克。”妈妈说。
  我不响。
  “你去看看他吧,我叫阿英替你收拾两套衣裳,你去住两三天。”
  “我不去,我在陌生地方睡不着。”我老大不愿。
  “那么你早去晚归,他到底是你爹。”
  “他也是马大的爹。”我不甘心。
  妈妈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说:“我真拿她没辙。”
  殷永亨忍无可忍的站起来,“你已经见过他,难道你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冷冷的说:“皇帝不急,要你这太监来急?”
  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妈妈跟殷永亨说:“你先回去吧。”
  我终于说:“我跟你走一趟。”到底不忍心。
  那殷永亨并没有感激,仍然紧绷着脸。
  奇怪,殷若琴竟会喜欢他,而不选善观气色的梅令侠。
  殷永亨开一辆旧车。
  途中近一小时,他都没有跟我说话。
  到达殷宅,梅令侠迎出来,他与殷永亨擦身而过,两个人如同陌路。
  大家庭内尔虞我诈,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
  梅令侠抢着说:“我带你上楼。”
  殷永亨瞪他一眼,他似乎有点怯意。我赶紧锄强扶弱,说:“好,你带我。”
  梅令侠感激地看我一眼,我们急急上楼。
  梅姑姑端椅子给我。
  我颔首道谢。
  护士与医生都退出去。
  老人示意梅姑姑离开,她开头不明白,后来就面露不甘心,悻悻掩上门。
  我觉得老人过分,这宅子里对他真心的,恐怕只有梅姑姑,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
  他为什么急急叫我?
  “哈拿,坐这里。”
  老人的房里有股药味,除了护士,还有医生,见到我,都静下来。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用手招我。
  我并不害怕,但有股寒意,说招我的是死神,也并不为过。老人自怀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在我手中。
  我低头在昏暗的光线里观看,吓一跳,照片中那女人仿佛是我,又恍惚是马大,停下神来,才知道是粉艳红,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母的照片。
  这一次她女装打扮,很温柔幸福地靠在一个男人身边,那男的英俊斯文,面孔清秀得如哪个电影明星般。
  “你?”我失声问。
  他叹口气,点点头。
  我真不敢相信。
  他喘半晌后,问我:“马大呢?”
  “她上课。”我说着把照片还给他。
  他小心地藏回怀中。
  可怜的老人,可怜的粉艳红,他可怜的原配妻,可怜的殷瑟瑟,我忽然原谅了他们一家。
  他虚弱的说:“我……天天梦见你母亲。”
  我点点头。我能说什么呢?
  他又给我一只小信封,里面重甸甸不知是什么东西,“去,去中西银行,这是锁匙——去。”他咳嗽。
  我收下锁匙。
  “叫马大来见我。”他恳求。
  我说:“你好好休养,不碍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出来陪你。”
  “不要恨我。”
  我恨他?我并不恨他,若有恨,殷瑟瑟与她母亲才应当恨我们,好好的一头家,为了一个戏子,弄得支离破碎,名存实亡。
  而我们的生母是惨痛的胜利者,她固然什么也没得到,那也没有留下什么给殷氏母女。
  “你去吧,”老人握着我的手,“不必再来。”
  我反而悲恸,“我明天再来。”
  他闭上眼。
  我站起来,护士推门进房。
  我问医生:“他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拖无可拖。他又不肯迸医院。”
  “进医院的话机会是否又好一些?”
  “自然,至少可以增强护理。”
  “我试图说服他。”我说。
  我蹲到老人身边。
  他摇摇头,像是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想一想,施出我的杀手铜。
  “爹,”我说,“我要你进院。”
  他听到我叫他爹,非常震动,混身颤抖。
  “爹,你入院疗养,我带马大来探你,我保证一定把马大带到。”
  他激动至眼角润湿,叫医生过去。
  殷若琴在医生耳畔说几句话,医生微笑点头,随即吩咐护士:“叫救护车,殷先生准备入院。”
  我宽慰地出房。
  我径自走出殷宅,殷永亨追上来。
  “殷小姐。”他叫我。
  我温和的说:“我姓裘。”
  “哈拿,”他伸出手,“谢谢你。”
  我只好与他握手。看样子,他很关心殷若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对他的印象改观。
  梅令侠追出来,如临大敌般盯着殷永亨,殷永亨这一回子却后退一步。
  他说:“哈拿,你答应的事要做到。”
  我说:“你放心,一定。”殷永亨转头离去。
  梅令侠酸溜溜的问:“舅舅对你说些什么?他又对你说些什么?”
  “送我一程如何?”我问他。
  梅令侠在殷家一点地位也没有,他就是个吃闲饭不相干的人,所以他在这数天内讨好我。
  而我,我是新贵,因为殷若琴单听我的话。
  出城的时候梅令侠对我旁敲侧击,使我窃笑,同时也很不耐烦。
  终于我说了句令他很伤心的话:“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反正没你份儿。”
  他很震惊,第一次发觉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纯洁”,那么容易应付,那么容易上钩,他沉默。我恨他将我估价过低,世上需要全神贯注敷衍的女人,不止殷瑟瑟,他现在知道了,井底蛙!
  拆开那个小包,里面原来是一条锁匙,是银行保险箱的锁匙罢,我可以确实。
  我给妈妈看。
  妈妈正在与老胡师傅对曲辞,她弹弹香烟灰,“你就去看看是什么,他给你的东西,名正言顺的拿,你是他的亲生儿。”
  老胡把胡琴拉了几下,苍凉与美丽的回忆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来。
  母亲唱:“……她如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她不肯不唱,否则老胡师傅不能名正言顺的在这里拿零用,母亲就是这点好。
  我去躺在床上。
  在通花的屏风内,我隐隐的听妈唱下去。
  “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啮臂三生要学孟良……”
  我翻一个身,神思回去老远,不知粉艳红有没有唱过这首曲子,当时殷若琴是个年轻人,他为台上的她醉心,就此难以自拔……
  老英姐推门进来,“小姐,有客人找你。”
  “谁?”
  “殷先生。”
  我扣衫钮,出到客厅。
  我向殷永亨点头。
  “你拿到锁匙了?”他问我。
  我又点点头。
  “我陪你去拿东西。”他说,“需要我的签名。”
  我们到银行,他开了保险箱,箱内另有一只小盒子,我得到的锁匙,是开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这么谨慎保存的,是什么东西?
  我把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本厚厚陈旧的册子,以及一只锦囊,我先打开锦囊,里面是两块金锁片,不值什么,我一股脑儿的放进手袋。
  殷永亨不闻不问。
  单是这一点,他比梅令侠不知高超几百倍。
  我向他道谢,他送我返家。
  那本旧册子,原来是一部日记。记载着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
  我打开第一页,就被吸引住,一直往下看。日记是用各种笔写的,有时潦草,需要费点劲才看得仔细,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记的时候,已经天亮。
  我心里从来未曾有过那么多的感触,那么大的震荡,这是我生父与生母的故事,他认识她,只有六个月,这短短六个月却影响他们一生。
  日记很长很乱,我只能节录其中比较重要的几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日
  年初四,在家闲着没事可做,橡胶园丰收,父亲不胜其喜,生意人贪得无厌,年前还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巩固其事业,不可思议。
  婉君器量小,脾气坏,实非良配,母亲常劝我:生了孩子,感情便会好转,此刻瑟瑟己近两岁,我与婉君仍然没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昨日若鹤表弟来拜年,他竟在英国娶一洋女为妻,婚姻如此自由,而姨父一笑置之,令我不胜羡慕。
  二月十九日
  随若鹤去看戏。
  本来我十分反对这种无聊的举止,跑码头的戏班子只应吸引乡下人,但若鹤一心来趁热闹,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来便深深的迷住。
  戏子们浓艳的妆扮,戏本子哀怨的情节,加上动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没有接触过的。
  若鹤大声喝彩,一个女孩子在台上向他抛媚眼,他把钞票包着糖果丢上台去,吓得我一跳。
  原来这种姿势是惯例,是对表演表示激赏,我竞不知道有这种事,觉得赏与罚这么分明,非常刺激。
  若鹤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羞愧,好比一张白纸。
  最后一台戏叫《游园惊梦》,故事我比若鹤熟,但论看戏,他才是大行家。
  若鹤说,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数她最漂亮。
  我当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戏班中除乐师外,没有男人。
  我看纸花扎的戏牌,上面写着“粉艳红”三个字。
  她叫粉艳红。
  若鹤要到后台去,我阻止他,我们又不是地头虫,他想怎地,约人家出来陪酒宵夜?太离谱了。
  若鹤叫我松弛点,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钻到后台,我只好跟他进去。
  戏台后面的一切叫我迷惑,彩衣、镜子,四处都是灯,演员在整妆,乐师调整乐器,闹哄哄别有一番气象,我在帐幕边呆了一会儿,只闻到汗味与粉香,有点刺鼻。
  若鹤见我尴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写日记的时候,还似听见一阵阵锣鼓响。
  二月二十七日
  总算过完一个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这一去,足有一两个月。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产的锡矿一般颜色,不知怎地,老紧着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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