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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温泉-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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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定数的胶卷。

  馆长不在,我在他办公室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回来,于是,我才放了一张纸条在他的桌子上。背上了相机,再一次走上大街我心里开始嘀咕,这个该死的贤巴,十多年不见,好像一下便把过去的全部过节都忘记了。而我想起这一点,说明那些过节还枝枝杈杈地戳在我心口里。但我没有拒绝他的邀请。回去十几年,我想当年那个固执的少年是会拒绝的。但我没有拒绝。

  仅仅是因为那个男女不分裸浴于蓝天之下的温泉吗?

  我走到体育场前的摄影橱窗那里,贤巴乘坐的三菱吉普已经停在那里了。贤巴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来,一开口说话,还是那种自以为是的腔调。他说:“我以为你要迟到了。”

  “你以为?”

  他仍然是一副官员的腔调,“你们这些文艺界的人嘛,都是随便惯了的。”

  我只知道自己是群众艺术馆的馆员,而是不是因此就算文艺界,或者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文艺界,就确确实实不大清楚了。

  他很亲热地揽住了我的肩膀,好像我们昨天还在亲热相处,或者是当年的分手曾经十分愉快一样。他又叫秘书从我手上夺过了两只摄影包,放进了车里。

  后来,我也坐在了车里,他从前座上回过头来,笑着说:“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槐花的香气又在闷热的阳光下阵阵袭来,我点了点头。

  车子启动了。贤巴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后排是我和他的秘书。看着他的硕大肥厚的后脑,我心里又泛起了当年的仇恨。或许还有嫉妒。这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的目光,望着前方,仍然野心勃勃,但其中也有把握不定前途的迷茫。我用相机替自己拍过照片,就像那些大画家愿意对着镜子画一张自己的自画像一样。我从自己的每一张自拍照中都看到了这样的目光。第一次看见这种神情的时候,我被自己的目光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但是,我的眼晴里野火一样燃烧着的东西却告诉我自己一直在渴望着什么。我想,面前这个人也跟我一样,肯定以为自己一直志存高远,而一直回避着面对渺渺前程时的丝丝迷茫。

  这时,他说话了:“我看你混得很不错嘛。”

 我直了直脖子,说:“没法跟你比啊。”

  “小小一个副县长,弄不好哪一天说下去就下去了。”

  “我想体会一下这种感觉还体会不到呢。”

  这时,他突然话锋一转,说:“听说你搞摄影后,我就想,你总有一天会来拍我们县里的那个温泉。结果你一直没来。”

  这使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花脸贡波斯甲,使我想起了已经淡忘多年的遥远的温泉。

  贤巴从后视镜里看着我说:“我说的这个温泉,就是当年花脸向我们讲过的那个温泉。”他还说,“唉,要是花脸不死的话,现在也可以自由自在的去看那些温泉了。”

  “但是花脸已经死了。”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眼睛,说,“花脸死得很惨。”我的口气会让他觉得花脸落得那样的下场,和他是有一定关系的。但他好像没有觉得。他说:“是啊,那个年代谁都活得不轻松啊。”我眼前又浮现出了花脸死去时歪倒在火塘里的样子,想起了他那烧焦的脸。现在,那个灵魂与血肉都已离开的骷髅还安坐在那株野樱桃枝杈上吗?这个季节,细碎的樱桃花肯定已经开得繁盛如雪了。风从晶莹的雪峰上扶摇而下,如雪的樱桃花瓣便纷纷扬扬了。

  我没好气地说:“就不要再提死去多年的人了吧。”

  “我们不该忘记,那是时代的错误。”贤巴说这话时,完全是文件上的口吻。汽车性能很好,发动机发出吟咏道路的平稳声音,车窗外的景色飞掠向后。一棵树很快陷落在身后,一丛草中的石头,一簇鲜艳的野花,都一样地飞掠向后,深陷于身后的记忆之中了。记忆就像是一个更宽广的世界,那么多东西掉进去,仍然覆盖不住那些最早的记忆。我希望原野上这些东西,覆盖了我黯淡的记忆。但是该死的记忆又拼了命从光照不到的地方冒出头来。是的,记忆比我更顽强。

  贤巴又说起了温泉。我告诉这位县长,他说到温泉时有两种口气,一种是官员的口气,他用这种口气谈温泉作为一种旅游资源,要大力加以开发。他谈到了资金,谈到了文化。就是这该死的人人都谈的文化,但他话题一转,谈到了男女混同的裸浴。他的口气一下变得有些猥亵了。他谈到了乳房、屁股、毛发,少年时代的禁欲主义使我们看待一切事物都能带上双倍色情的眼光。这种眼光使我们在没有色情的地方也看到淫邪的暗示,指向众多的淫邪暗示。

  他一点也不生气,而是哈哈一笑,拍着他司机的肩膀说:“是的,是的,两种口气,官员的口气和男人的口气。”他的意思是说,谁让我又是官员又是男人呢?而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奔向的是牧马人贡波斯甲向我们描述的那个温泉,是我们少年时代无数次幻想过的温泉,那他就不该用那样的口气。于是,我不再说话。

  他的眼睛已经被这话题点亮了。

  他说:“到时候你拿相机的手不要发抖,不要调不准焦距。”

  我没有说话。

  “哈,我知道了,你只要饱自己的眼福,不愿意变成照片与人分享嘛。还是拍些照片,以后就看不到这种景象了。”

  这一天,我们住在县城。贤巴请我去了他家里,他的妻子是个病怏怏的女人,周身都散发着一些药片的味道。但还是端着县长夫人的架子,脸上冷若冰霜。贤巴有些端不住了。说:“这是我的同学,我的老乡。”

  于是,县长夫人脸上那种冷漠的表情更加深重了,口里嘟哝了一句什么。

  我自己调侃道:“乡下的穷亲戚来了。”

  县长夫人表情有些松动,打量我一阵,说:“你们那里真还有不少穷亲戚。”

  我很好奇:“他们到这里来了。”

  县长夫人盘腿坐在一块鲜艳的卡垫上,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木梳,说:“他们来洗温泉。”

  我心里有了一些恶意:“我来也是因为温泉。”

  贤巴赶紧插进来,说:“他是摄影家,他来拍温泉。我们要把温泉这个旅游资源好好开发一下。”

  县长夫人脸上的表情又松动了一些。眼睛看着我,话却是对他丈夫说的:“给办公室打个招呼,让招待所好好安排吧。”

  说完,她好像是做了一件特别累人的事情,叹口气捶着腰走进了里间的房子。其实,此前他丈夫已经在招待所把我安顿好了。我害怕贤巴因此难为情,所以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我送下楼,说:“她跟我们不一样,她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她爸爸是我的首长。”他说出一个名字,那口气中的一点点歉疚就完全被得意掩盖了,“那就是他爸爸。”

  当然,他说出的确实是一个尽人皆知的名字。

  这时已经是夜里了,昏黄不明的路灯并没有把地面照亮多少,却掩去了草原天空中群星的光芒。贤巴又问我老婆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他是中学教师。县长说:“教师很辛苦。”

  我说:“大家都很辛苦。”

  他又声音宏亮地笑了。笑完,拍拍我的肩,看着我走出了院子。街上空空荡荡。一小股风吹过来。吹起一些尘土。尘土里卷动着一些破纸片,一些塑料袋。尘土里的马粪味和远处传来的低沉狗吠和黯淡低矮的星空,使我能够确信,已经来到了草原。

  第二天,贤巴没有出现。

  一脸笑容的办公室主任来陪我吃饭,说贤巴县长很忙。开会,审查旅游开发方案。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我只好说我不忙。吃完午饭,我上了街。街面上很多小铺子,很多露天的台球桌。有几个小和尚和镇上的小青年在一起挥杆,桌球相撞发出响亮的声响。不时有牧民骑着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马从街上走过。我唯一的收获是知道了去温泉有六十里地。我站在街边看了一阵露天台球,然后,一个牧民骑着马走过来,身后还有一匹空着的马。我竖起拇指,就像电影里那些站在高速路边的美国人一样。两匹马停下来。斜射的太阳把马和人浓重的身影笼罩在我身上。马上的人身材高大,这个身影欠下来,说:“伙计,难道我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我说出了温泉的名字。

  他哈哈一笑,跳下地来,拍拍我的屁股:“你骑有鞍子这一匹,上去吧!”他一推我的屁股,我一下便升起来,在高耸的马背上了。那些打台球人的,都从下边仰脸望着我。然后,他上了那匹光背马,一抖缰绳,两匹马便并肩嗒嗒走动了。很快就走出县城,翻过两座小丘之间的一个山口,一片更广大的草原出现在眼前。

  “嗬!”不知不觉间,我发出一声赞叹。

  然后,一抖缰绳,马便奔跑起来。但我没有加鞭,只让马离开公路,跑到湖边,就放松了缰绳,在水边松软的小路上放慢了步伐。这是一个季节性的湖泊,水面上水鸟聒噪不已。那个汉子也跟了上来,看着我笑笑,又抖抖缰绳,走到前面去了。这一路,都由他控制着节奏,直到草原上突兀而起的一座紫红色的石山出现在眼前。他告诉我山根下面便是温泉。看着那座赭红色的石山,看着石山缝里长出的青碧小树,我想到了火山。很多年前,就在这里,肯定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火山喷发。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说:“这话像是地质队的人说的。”

  “我不是地质队员。”

  两个人正斜坐在马背上说话,从我们所来的草原深处,一辆飞驰的吉普车扬起了一柱高高的尘土。汉子突然猛烈的咳起来。我开了个玩笑,说:“该不是那些灰尘把你呛住了吧?”

  他突然一下止住了咳嗽,很认真地说:“不止是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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