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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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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三一时粗心,竟触动了自己的旧伤疤,不觉万分懊恼。富士子仿佛还处在某种麻木的状态中。佑三生怕富士子会清醒过来。
访三发现自己也有些麻木,不禁惊愕不已。他在战争期间把自己对富士子的责任和道义感完全抛诸脑后了。
佑三之所以能够同富士子分手,之所以能够从多年的不幸姻缘中脱身出来,也许是战争的暴力使然吧。纠缠在男女之间的细碎琐事中的良心,也可能早已抛在战争的激流之中了。
富士子是怎样从战争的死胡同里生活过来的呢?刚才突然看见富士子的姿影,佑三不觉吓了一跳。不过,说不定富士子也早已把怨恨佑三的事忘得一千二净了。
当年富士子那副强烈的歇斯底里的神情,像是渺无踪影了。佑三不忍从正面瞧一眼她那双有点湿润了的眼睛。
佑三用手扒开站在招待席后面的孩子们,走到神社正面的台阶下。在倒数第五六级台阶上坐下。富士子依然站立着。她回头仰望着上方的神社说:
“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来参拜的。”
“也没有人向神社扔石头嘛。”
群众在石阶下的广场上,绕着舞殿围成圆圈,通往神社的道路为之堵塞。直至昨天,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个节日里,元禄时代的艺妓舞蹈和美军的乐队竟会在八幡宫舞殿登台表演。所以,对于参观这种节日活动,无论思想上或服饰上都没有做很好的准备。从神社院内的杉树林下,大牌坊对面路旁的樱花丛中,乃至高高的松树林间,到处都是络绎不绝的看热闹的人流。目睹这般情景,一阵秋天的凉意不觉沁人心脾。
“镰仓没有遭到洗劫,真太好了。烧过和没烧过可大不一样。就连树木和景色,也还是一派日本的情趣。看见了少女们的风采,实在令人吃惊啊。”
“那种衣裳怎么样?”
“乘电车不方便。有个时期,我也穿那种衣服坐电车或逛大街呢。”富士子低头望着佑三,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望着少女们的服装,我觉得高兴,心想:还是活下来好啊。过后又想起什么,就觉得糊里糊涂地活着,也着实可悲。我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
“恐怕是彼此彼此吧。”佑三避开了这个话题。
富士子穿的一条藏青色碎白花纹的扎腿裤,像是用男人的旧衣服修改的。佑三记得自己也有一件类似的碎白道花纹的衣服。
“夫人她们都在甲府,你一个人在东京?”
“唔。”
“真的?很不方便吧?”
“嘿,别人也不方便嘛。”
“我也和别人一样吗?”
“……”
“尊夫人也跟别人一样,身体好吗?”
“唔,大概好吧。”
“没受过伤吧?”
“唔。”
“那就好。我……躲警报那阵子曾想过:万一尊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却太平无事,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呐。这种事只是偶然想起。是偶然的啊。”
佑三毛骨悚然。富士子仍然柔声细语地说:
“我真担心啊。我自己也发发可危,为什么还要惦挂尊夫人呢。真傻,实在遗憾啊。可是,我还是提着一份心。我想过,待战争结束之后,见到你,我就把这种心情告诉你。转念又想,即使告诉你,你会相信吗?你会反倒怀疑我吗?的确,战争期间,我常常忘记自己,为别人祈祷。”
这么一说,佑三也想起一些情景来。极端的自我牺牲与自我中心,自我反省与自我满足,利他与利己,道义与邪恶,麻木与兴奋,竟不可思议地在佑三的心灵上交错在一起。
说不定富士子一方面盼望佑三的妻子猛然长逝,一方面又祈祷她太平无事呢。她没有意识到这是恶意,只顾陶醉在那善心里。也许这是她为了熬过战争所采取的一种生活方式吧。
富士子的口吻完全是诚挚的。她那细长的眼角,涌出了泪水。
“对你来说,尊夫人比我更重要。所以我惦挂着她的身体呢。无可奈何啊。”
富士子执拗地谈起佑三的妻子。佑三自然也思念自己的妻子。
此时佑三也产生了一些疑惑。他从没有像在战争年月那样眷恋自己的家室。可以说,他爱他的妻子,爱得几乎把富士子全忘了。爱妻成了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
然而,佑三一见富士子,就如同和自我相逢。不过要想起妻子,还需要经过一番努力和一段时间。佑三看到自己已经身心交瘁。他又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头带着配偶的动物在彷徨而已。
“能见到你,我一时也不知道求你什么好。”富士子语气缠绵,“听我说呀,求求你,你不听,我生气啦。”
“我说,请你收养我吧。”
“什么?你说收养……”
“暂时,暂时收养一段时间也可以。我一定守本分,不给你添麻烦。”
佑三终于露出不乐意的神色,望了望富士子。
“眼下你是怎样生活的?”
“还不至于混不到饭吃吧。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要改变自己的私生活。请让我从你那里起步吧。”
“不是起步,是走回头路!”
“这不是走回头路。只求你为我的起步鼓鼓气。我一定会很快离开你家的……依然如故是不行的,依然如故对我是没有希望的,请你拉我一把吧。”
佑三听不出哪些是她的真心话。仿佛这是一个巧妙的陷阱。仿佛又是悲哀可怜的倾诉。这个在战争中被遗弃了的女人,难道要从佑三身上摄取战后生活下去的力量?难道要在佑三这里重新振作起来?
佑三本人也因为遇见昔日的情人,唤起了自己意想不到的生命活力。可是他担心:自己这个弱点,是否被富士子看穿了?不用富士子说,被牵拉着的情丝已经埋藏在自己的心底。佑三沉溺在灰暗的思_绪里;莫非自己从罪孽和悖道中,悟到自己的生存?他有点悲枪,垂下了眼帘。
传来观众的掌声,占领军的军乐队入场了。他们头戴钢盔,散散漫漫地登上了舞台。约莫二十来人。
吹奏乐齐奏时发出的第一个音响的那一瞬间,佑三陡地振作起来。他豁然觉醒,灰暗的思绪便云消雾散了。清脆的乐声,使人感到犹如自己的身上挨了一根软鞭子的抽打。观众的脸,又恢复了生气。
那是一个多么光明的国家啊。佑三现在才对美国惊叹不已。
在鲜明的感受鼓舞之下,佑三变得单纯了。就是对待富士子这种女子,也要表现出男子汉的明快气质。
车子驶过横滨,物影渐渐淡薄了。这些影子仿佛被大地吞噬,暮色浓重起来。
长期散发着的刺鼻的焦臭气,总算没有了。经常尘土飞扬的废墟,带来几分秋意。
看见富士子的枣红细眉和满头秀发,佑三不由得想起“寒冬将至”这句话来,自己像是背上了包袱,也许正遇上俗话所说的“流年不利”吧。他不禁苦笑了一下。焦土上也显现出季节的推移,实在令人感慨不已。然而,连这种感慨,仿佛也在助长一种依靠别人的懦弱情绪。
佑三本应在品川站下车,他坐过了站。
佑三已经四十一二,多少也体验到人生的痛苦与悲伤将会不知不觉地消失在岁月的流逝之中,任何难关与纠纷也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然获得解决。疯狂呼号也罢,沉默旁观也罢,都难免落个同样的下场。佑三何尝没有这种经验呢。
连那样一场战争,不是也过来了吗?
而且结束得比预期的还早。那场战争持续的时间是短还是长,四年前佑三他们是无从判断的。好歹战争总算结束了。
以前,佑三在战争中将富士子丢弃不顾。这次,刚刚重逢,他竟又复萌旧念,企图让时间的激流把富士子卷走。上次是战争的风暴把他们两人吹散,从而结束了关系。以往“结束”这个字眼是会使佑三十分激动的,如今他却每每会从中看到自己的狡猾和自私。
一般认为自私的打算,也许比陶醉于“结束”更合乎道理规范。可是,佑三的心情却是矛盾的。
“到新桥了。”富士子提醒说,“你是要到东京站吗?”
“嗯,唔。”
这种时候,富士子也许会想起两个人习惯于双双从这个车站走到银座的往事。
最近佑三没到过银座。他上班都是从品川站乘车到东京站下。
佑三心不在焉地问:
“你上哪儿?”
“什么哪儿……我也要到你去的地方。怎么啦?”
富士子露出了些许不安的神色。
“不,我是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什么住在哪儿……会有什么好地方吗?”
“这么说,彼此彼此。”
“你现在带我去的地方,就是我的住处呀。”
“那么,以前你在哪儿吃饭呢?”
“没吃过像样的饭。”
“你是在哪儿领配给的东西呢?”
富士子望了望佑三像是动怒的脸,沉默不语了。
佑三怀疑她不想说出自己的住处_
他还想起了刚才经过品川站时。自己默不作声的情景。
“我现在寄住在朋友那儿。”
“同住?”
“同住是同住,朋友租了一间六铺席的房子,我暂时挤了进去。”
“能不能多住我一个人?三重同住可以吧?”
富士子有点纠缠不清的样子。
在东京站的月台上,六名佩戴红十字标记的护士围着一堆行李站着。佑三前后看了看,没有看见复员士兵下车。
佑三经常乘坐横须贺线电车往返东京、品川。在品川站的月台上,他时常看见成群结队的复员兵。有的是与佑三从同一辆电车上下来,有的则是乘前一班电车到达,他们列队站在那里。
这场战争打败了,将许多士兵遗弃在远隔重洋的异国他乡。就这样把他们置之不顾而投降了。这种败仗是史无前例的吧。
从南洋群岛复员的士兵也拖着营养不良、奄奄一息的身躯,来到了东京站。
目睹这一群群的复员士兵,佑三心头涌起一阵莫可名状的悲痛。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灵被醒悟、诚实、自省荡涤干净了。的确,一遇见败北的同胞,就不由得心情沮丧。他们不同于东京的街坊或者电车上的邻人,而是像纯朴的邻居从远方归来,不禁使人产生一种亲近的感情。
事实上,这些复员兵总是一副纯朴的表情。
也许这只是一副长期病号的脸面。疲劳、饥饿、沮丧带来衰弱与潦倒。他们的颧骨突出,双眼深陷,肤呈土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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