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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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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旭这个人,嗯,当过反动学生,政治上没前途。爸爸哼哼。

  我不要前途,要爱情,要战友!她嚷嚷。

  爱情,你多大,不害臊!你要同他好,永远别回来!爸爸用拳头砸写字台。你滚!

  滚就滚,我就要同他好……泪水一颗颗从她眼眶里溢出来,她去找妈妈。一所破房子里,只有一头牛哞哞叫,没有妈妈。

  她把一只口琴、一些小画片和一个洋娃娃放进箱子里去,还有一张妈妈的照片。有人交给她一张户口迁移证,反面却是一张汽车月票。

  她拎着箱子走出巷口。箱子重极了,她一步步挪,没人来帮她。大街上只有她一个人。

  轮船码头上只有她一个人。

  原来她只是一个人到外婆家去过暑假呀。

  不知从哪里滚来一个毛线团,掉在地上,线团滚呀滚呀,露出里头的芯——一个小纸团,上头写着字:

  妈妈不回来,谁也不能开。

  她一个人拎着箱子,四处是雾,田野湿漉漉。

  妈妈追上来。她躲在一根电线杆后头,妈妈捂住脸哭起来,她跌了一跤,扑来呛人的尘土……

  席子有点凉飕飕的,鬓发湿了一绺。

  板缝外泻来灰白的亮光,身边空空,陈旭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外面的门一定锁上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离妈妈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大喊一声,妈妈就会答应。也许她就是为见妈妈才回来的。她不怪妈妈,谁也不怪。她只想伏在妈妈膝头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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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九(1)     

  他在这扇褚红色的大铁门里进出了六年——如果不是因为高中三年被这场革命延长了一倍,他早该是北京某大学的学生会主席了。他相信。

  铁门紧闭。一年多前,在欢送的锣鼓声中飞舞的喜报、大红决心书、标语……早已荡然无存。草草粉刷过的灰墙上留着一些大字块模糊的痕迹:“打倒□□□”“□□□万岁”……

  他站住了。

  他的队伍,浩浩荡荡地通过大门,走向万人大会的会场。他们唱一支歌。“不打倒□□□,不打倒□□□,不打倒□□□……誓不罢休!”他教给他的战友们,把每一员资产阶级司令部黑干将的名字都编入歌词,反正这歌词可以无限反复,无限延长,任意添加增删,随时修正补充。当然这需要一点节奏感——唱“不”字时踩下去,“打倒”可以抬脚,到“□□□”,就正式地踩下去,踩住了,打翻在地,足以使被打倒对象在八千里地之外心惊肉跳。这支歌天才地再创作,使他的队伍战斗力猛增,威望传遍全城。

  那一年,二十岁。多么幼稚浅薄的年龄。

  然而,只有那个年代,那个年龄,他的聪明和智慧,能力与雄心,才痛痛快快地得到了发泄。自从他走出这道门,就好像天下所有的门,被一阵连环的风在他身后通通地关闭了。

  他恨这道门。他走出去的时候,没想过再回来。

  就在这里,他曾狠狠嘲讽了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革命左派,不许向右转,任何行动,一律向左转!”

  那个家伙发号施令。

  “向左转,向左转,向左转,起步走——”

  他冷笑一声:“三个向左转,等于一个向右转,鞋跟不怕磨掉底儿!”

  仇就是在这里,在校门口结下的。那家伙的老子是个正待“结合”的科长。他所有的本事就是试验各种“向左转”的把戏。八个月以后,果然当上了校革委会的头头。仇总是要报的,你不肯在太阳下绕一个“向左转”的大圈子,你就注定了要倒霉……

  “寻工宣队办公室?假山顶上,不晓得有没有人。”传达室老头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池塘。盖满沉重的绿藻,死气沉沉。托住几片香樟叶、几瓣紫薇的碎片,像农场的沼泽地。

  操场那边的教学大楼,百孔千疮的玻璃窗,做着鬼脸。

  蝉在树间聒噪,“知了——知了——”知了什么?知了这浅浅的池塘里淹死过人吗?

  ……是的,她叫“史来红”。解下腰中的皮带,抽打金老师。她的一只脚踏在他背上,咯咯地笑:“叫红卫兵奶奶!”“叫奶奶!”她的考试大多不及格,但打起人来,却知道专抽脚踝。金老师翻身往池塘里滚,是他夺下了她手里那条皮带,扔进了池塘。那时,池塘的水是清清的,没有这么多绿藻,他看见那条皮带在水里慢慢沉下去,滞在皮带上的血迹一点点在水面上漾开来……

  “你包庇牛鬼蛇神!”她尖叫。

  仇也许早就结下了,他这位学生会宣传部长,不止一次当众挖苦过她作文中的大白字,尽管她是全校第一个入党的学生党员。她可以趁假期自费去四明山搞什么调查;而他,却要靠在暑假里摸螺蛳、寒假里踏荸荠来交上学费——她和他永远难以互相理解,甚至了解也全无可能。他在高二时几乎因买不起书辍学,是金老师,撑一把能让台风卷散架的破伞,挽着裤脚管把助学金送到他家里。

  他要打倒什么。是的。但决不是打倒金老师这样的人。

  他是多数派的首领,但奇怪的是,权却在少数人手里。

  他没有保住金老师,在一个结着薄冰的早晨,他在池塘边看见了那双没有鞋带的破皮鞋……

  厄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池塘里浸泡过的皮带的复仇,加上“向左转”鞋跟的协作,他被送进了假山上的隔离室。

  有人揭发他“恶攻”了,他并不想否认。池塘里时时浮升上来的绝望的眼睛使他清醒,他准备为自己的憎恶付出代价。

  就在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以后,就在他向自己和人世间作着悲壮的告别的时候,他却被人莫名其妙,而又不容抗拒地拯救出来。

  既然他们“拯救”了他,却为什么还会有一个洗不干净的尾巴,一个无耻的流言,尾随他到了北大荒?

  “知了——知了——”蝉叫不息。知了什么?天知了……

  假山顶那一排小平房,就是当年曾关押过他的地方。

  肖潇抓住了他的胳膊。

  “就在这里。”她低声说,呼吸急促起来,“就在这里……”

  是的,就在这里,决定了他和她的命运。

  靠西的小窗,在假山边上最低的部位。窗下是石块砌成的笔陡的山墙,人除非跳下来摔成残废,没法爬下去逃走,因此做了隔离室。然而,小窗的下面,有一条静僻的小路,掩映在几株竹子里,平时很少有人光顾。他在寂寞中,想象着,如果她出现在小路上,可以同他对话而不会被别人听见。

  他托邹思竹找到她之后,邹思竹又带回了她想见见他的口信。这使他欣喜若狂,他画了一张路线图。如果她顺利到达窗下,周围又没有人,可以唱一支歌,天刚亮的时候,那帮懒鬼还在睡觉。

  他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青青的细竹上,闪烁着晶亮的雨珠子,他在一层淡淡的水气中,望见一个小小的人影,穿件淡紫色碎花布棉袄罩衫,一条蓝布裤,两支齐肩的小辫,扎着两团宽宽的红玻璃丝,在茫茫雨雾中,格外惹眼。一把小小的淡蓝塑料雨伞,犹如一片突然显露的晴空,在她肩头轻盈地跳动、摇晃。她转动着伞把,于是伞上的水珠,飞快地四溅开去,像一个无忧无虑的杂技演员,在钢丝上快乐地旋转、滑行……



/* 27 */
  《隐形伴侣》九(2)     

  “……不要用哭声……告……别……不要把眼泪……轻……抛……”

  他听见了歌声,细细的嗓音,清脆甜润,如一阵悠悠的江南丝竹,从微雨中飘洒过来;又好似个梦中的精灵,若隐若现,萦绕在他的头顶。她站在一棵竹子底下,扬着头,睁大着眼似乎急切地在寻找。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翕,那动人的声音,就是从这里飞出来的。只是她那好奇而秀丽的面容,同这悲壮的歌词,显得不大协调,用她这种稚嫩而天真的嗓音来唱《 江姐 》,真使人觉得那深重的悲痛简直是一种幸福的享受。她用玫瑰花瓣承受不幸,灾难似乎要在一个纯洁无邪的女孩脚下屈服了。

  他的心突突地颤抖起来。这是他迄今为止听到过的世上最感人的歌声。他真想从窗子上跳下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相信我,我是要革命的。”他说。

  “我相信。”

  “革命不是在涅瓦大街上散步。”

  “我知道。”

  “如果我有错误,你可以批判揭发我,或者从此同我一刀两断……”

  “不!”她叫起来,打断了他,“我对他们说,你没有讲过一句不革命的话。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他松了一口气。

  “哎,他们打你吗?”她踮起了脚尖。

  “不。他们不敢。”

  “半夜里,慌不慌?”

  他摇了摇头。

  “想吃粽子吗?我外婆从乡下带来的……”她居然从衣袋里,摸出两只鼓鼓的粽子,举在手心里,想扔进窗子去。她笑了笑,笑容甜甜的,她还太小,只知道半夜里慌不慌,不知道白天更危险。看来她这种“探监”的勇敢实在有点盲目。

  他不想使她失望,叫她把粽子藏在竹林的枯叶下。再说他也真馋了,他会让邹思竹去取。雨已停了,天亮起来,校园里开始有了活动的响声。

  “快回去吧,坚强点,我一定会很快放出来的。”

  “多少辰光?”

  “一个月……哦,也可能,两个月……”

  她怔在那里,“这么久……那,我干什么呢?”

  “你应该学学《 共产党宣言 》。”

  “我在看《 马克思的青年时代 》。”她显然不愿马上结束这冒险约会。她根本不懂什么是失去自由。她一定把这当作一件好玩的乐事了。山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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