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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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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芦锥伸出细长的手臂,给她看手上的表,他说那是一只真正的瑞士表。她摇摇头。他走到湖边的一只长椅上去看书。

  一排自行车从远处来,跳下几个漂亮姑娘,穿藕荷色的纱裙。一个姑娘蒙住了芦锥的眼睛,嘻嘻笑,问:猜猜我是谁?

  七仙女?白雪公主?刘胡兰?红卫兵奶奶?姑娘只是摇头。他恼了,站起来大叫,我不认识你们!

  姑娘们顿时逃开,不见踪影。芦锥捂住自己的眼睛跺脚,连声喊疼。她跑过去,见芦锥泪流满面,眼睛鼻子上一层黄乎乎的药膏。她闻到一股清凉油的气味,眼睛好辣,这时芦锥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

  我的瑞士表没有了!抓住那群贼骨头!

  她帮他去追,树下有辆自行车,却没有气;湖边有匹马,却没有钉掌;街角有台噔噔响的“热特”,却没有司机。她坐上去自己开,车歪歪扭扭往一陡坡下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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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三十五(1)     

  肖潇决定过了春节就回农场去。

  她偶尔对妈妈流露了这个想法。那一夜,她不时听见外屋的木板床上传来吱吱的翻身响。三年前她走,妈妈还在牛棚里。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妈妈,还是别人,其实都把去那块黑土地看成绑赴刑场。她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妈妈,她心里充满几近决一死战的悲壮。

  爸爸同她的谈话,进行了又进行。对于她的今后,他似乎还无暇顾及。尽管她已经一再向他说明她和陈旭分手只在早晚,他依然固执地将话题引导到三年前那次决裂,期待着负荆请罪之后方能施予的宽恕。苦难赋予他先知的洞察力,他因为她的受骗而得到了安慰。他寄希望于这安慰的延续,也许可以冲淡他这二十多年来所受的不公正待遇。他要人承认,失去了一切一切人的一切一切承认的可能之后,只剩下妻子儿女。她是他的一个救生圈。她心里生出哀哀的同情,觉得他可怜,可怜得可敬。于是当他锲而不舍地重复那些耿耿的结论时,她终于妥协地点了头。

  “那年他就是个骗子!”“他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真话。”“他从小就是骗子。”“他认为我们这样的家庭好欺负!”“你应该从一九六七年,从头跟他算账!”

  她点头时,心里盈满苦涩的泪水。谎话重复三次就会变成真的。她和他,他,究竟谁说了谎?也许陈旭也总是面临这样别无抉择的逼视。她意识到自己的口是心非,而且居然坦白从容。爸爸,爸爸算不算自己?她竟是骗了自己吗?难道这也是公平交易?为一个死去的谎话偿还另一个新鲜谎话……

  她不忍抛下妈妈凄惶的目光提前回去,又不忍用将会破灭的谎言伤害了爸爸的自尊。无奈中,她想到了灵隐上天竺的舅舅家。自从“文革”中西湖许多风景区被占领,舅舅那个工厂也搬进了封闭的上天竺大殿,她还没有去过。听说那是一个绿色的山谷,一年四季从不换装。

  西湖。陌生得很了。她想它也许忘了她。

  在灵隐下车,走过隐约可见残留的“咫尺西天”四字的照壁,两山间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缓缓钻进深茂的绿林中。阳光洒下些斑斑碎影,蝶儿一般在脚下引路。树缝里倏忽闪过一线亮,又听潺潺水声迎面跌下——竟是一道山泉在幽暗的山涧逍遥吟唱。她扳着几枝粗竹滑到涧底,撩起冰冷的山水洗脸洗手;跑上横在溪间上覆满绿藤的石拱桥,跑过去,又跑过来。桥边有一株桂花树,树大如冠,郁郁葱葱。秋天桂花开,落在溪里,溪水喷香,煮茶也香,洗衣也香,可叫桂花溪?她折一枝桂叶,又采一片香茶,含在嘴里,嚼一嚼、吮一吮,苦涩得皱眉,却通通咽下。弯弯的山路上没有一个人,一只褐色的松鼠从树顶跃过,又被绿色吞没了。一株古樟、一片翠竹、一片茶地、一坡马尾松……层层叠叠地蔓延,绿得鲜亮又朦胧,绿得她也如一棵树……

  “喂——”她对着烟雾缭绕的山头喊。

  “喂……”山谷回答。

  “我来了——”

  “来了……”

  大自然。寂寞的肖潇,只有你一个朋友。

  舅舅的家,在接近山顶的一座石桥边上。桥上有一家小店,悬悬空空地架在溪上,让山上下来的水,叮叮咚咚地从它胯下穿过。桥头有几尊石柱的残垣,模糊刻着些碑文。过了桥,右边便是一个石门,写着:“长生路18号”。进门便分不清东西南北,一进进式样相同的木楼回廊,中间一只四四方方的天井……

  她平生只迷恋过一回《 西游记 》,其他的佛教知识“四大皆空”。她忽然有些腾云驾雾起来。这山这水这人家都似蹊蹊跷跷得神秘。她莫不是慕名前来朝拜?明明是当年香客的住所。恍惚中,一个大耳朵的男孩、一个细眼睛的女孩,从房里跑出来牵过她的手。“姐姐,姐姐。”她定定睛,不认识了?表弟表妹。那站一边悄悄笑的,是舅妈。

  听舅妈说,天竺山顺山而建的三座大庙,原是香火很盛的所在。远来的香客到了灵隐的大雄宝殿,必定还要爬山越岭,一路拜过下中上三天竺菩萨,才算心诚意笃、功德圆满。但六十年代以后,三处大殿通通被封了山门,断了香火,挂上了工厂的牌子。他们一家随机器一同迁来,庙里已是荒芜冷落,和尚不知去向。如今除了一座空殿、两株巨樟、三座池塘小桥,上天竺已徒有虚名。她想起途经中天竺时,看见庙门口挂着一块××革委会的牌子,门前有株大银杏树,树皮竟被剥得精光,难道办工厂的人连树也不放过?

  舅妈连连摇头,“倒不是,不是工厂……”她放低声音,“是前前后后茶叶村里的农民,相信有过菩萨的地方,总有去邪避灾的神通,生了毛病,就来剥庙前的树皮回去煎汤,求菩萨保佑。上天竺的庙门也一样……”

  菩萨打不倒?那棵神树,那主宰着每一个人命运的众神之灵……也会保佑她吗?

  她一个人出去散步,在这被喧嚣的尘世遗忘的佛地寻求心的宁静。她走过庙前石阶,见石缝里插满残剩的香烛;她走过庙后的水池,见池里扔着一枚枚象征虔诚的硬币;她穿过层层茶园,登上山顶,在傍晚的茫茫雾霭中眺望竹林间隐露一角的大殿飞檐,她竟第一次感到了佛的神秘、神的威严。六根涤净了便再没有人世的欲念,没有欲念也便没有了痛苦。可他说过他为了自己的七情六欲而活才是真的人。山里静极,佛地的风、水、草,也如佛一般端庄凝重。她在那落寂中一直痴痴坐到黄昏,她期待得到神的启示和感召。心却越发地空荡荡,平静如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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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三十五(2)     

  遇到天晴的中午,她便同弟妹一起到山顶的大青石上去晒太阳,目光越过浮云,可以望见山那边,银线似的钱塘江和镜子似的西湖。躺在甸子里的干草上,只见悬停在天边的浓云,在作永远没有答案的沉思。他们有时会捡到鸡蛋大小的松塔和一种叫做“糖罐头”的带刺的红果儿。既是糖罐头,当然是蜜甜蜜甜,吃上几个手指头和嘴已都粘在了一起。有时候,九岁的阿虹妹会在茶叶地边上发现一大片野荠菜,采了抱回去,让舅妈包一顿馄饨吃,真是鲜得眼睛也要打喷嚏。阿虹采的荠菜王大得盖住篮子底了,肖潇夸奖她,那大两岁的哥哥阿华就撇嘴说:“嘿,稀奇!上次打蛔虫,我打出来那么多,她一条也没有……”

  阿华和阿虹每天下午到灵隐一个小学去读书,中午就回来,从来不做功课,因为根本就没有作业。一到晚上,阿华就开始在墙上放电影,他有一箱子自己画的幻灯片,打亮手电筒,再把那灯片上上下下地活动,什么刁德一、座山雕、鸠山队长就通通地打成了一片。肖潇笑得倒在床上,她夸奖他,那妹妹就撅嘴说:“哦,稀奇,他一只歌也不会唱,唱歌课大家一道唱,他就动动嘴巴……”

  肖潇大笑,觉得自己真快活。那一瞬似乎一切还来得及从头开始。

  一天下午她去溪边洗菜回来,见舅舅气汹汹握一杆鸡毛掸子,揪着阿虹一根辫子在叫骂。

  “你回来路上去跳牛皮筋,倒骗我做值日,我都晓得了,你小小年纪就说假话……”

  阿华倚在门后小声说:

  “没有跳,真的没有,我看见没有……”

  “滚!”他爹咆哮起来,“你也一路货,你把自家裤带上的结子管牢!”

  肖潇知道因为天冷阿华不肯大便,宁可熬着,每天谎报军情,说已去过。他爸爸只好每天早上在他裤带上拴一个结子,以便检查……

  她劝住舅舅,搂过阿虹,摸出手绢替她擦眼泪,“好孩子不说谎。”她说。

  她忽然看见阿华用那样奇怪的眼光飞快看她一眼,她如被蜂子蜇了一口,脸上麻辣辣地疼。是神经过敏,还是做贼心虚?她脸红了,在两个孩子面前。

  那一日,邻居的一个胖婆娘,同她搭讪:

  “黑龙江回来?蹲了有日子了?结婚没哩?”

  “嗯。”她胡乱答,“哪里……介早……结婚……”

  “噢,”那婆娘恍然大悟,“这天竺山种茶的农民倒是蛮富的,农村对农村,户口也好迁。”

  她急急分辩:“我是回来养病的,喏,关节炎……”

  她有什么资格去给阿华阿虹讲大道理。只是由于她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谎话便如此自然地脱口而出。她为自己羞愧。就在这远离沧桑人世的山谷里,那个她曾憎恶的魔影,竟然也在暗中随她同来。

  她上山以来的好兴致,倏然全无。

  春节前几天,山里阴沉下来,好像要下雪。她帮舅妈准备妈妈爸爸上山来团聚的年夜饭,去溪边洗鱼。

  她走过石桥时,看见桥栏上趴着个人,痴痴地望着溪水出神;她走下石阶,又回头看一眼,见那人仍站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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