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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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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婶婶一边用餐刀切着肉饼,一边教她怎么使用刀叉才不会发出响声,又一边抱怨这菜做得一点俄国味儿也没有,倒像是广东小吃。她皱着眉头费力地嚼牛肉饼,忽然问肖潇:

  “哎,你们那儿,不是离苏联挺近吗?吃不到俄国大菜?”

  肖潇摇摇头。她觉得婶婶的问题问得可笑。农场吃肉都大块大块地炖,炖粉条,谁知西餐为何物?

  婶婶放下了刀叉,仰脸观望穹形的天花板,指着雕花的圆柱,说:“潇潇你看,壁灯就安在柱子上方的隔层里,在我们的座位上看不见灯泡,光线所以这样优雅。当年参加这个设计的还有我一个留苏的同学呢。”

  肖潇淡淡说:“灯那么高,多浪费电呀。”

  婶婶看她一眼,耸耸肩。她们没有再谈什么。肖潇不懂得西餐,婶婶也不想知道农场。吃完面包,她们回家了。

  叔叔靠在躺椅上,捧着一卷厚厚的稿纸在读。见她们进来,忙把稿纸塞到毯子底下去。肖潇走过去,故意问:“你看什么呀?给我看看。”

  叔叔递给她一本精装的《 伊里亚特 》,说:“你看这个吧,这个好。”

  肖潇撇撇嘴,“我要看你写的书。我知道那是你写的——”

  “轻一点!轻一点!”叔叔大惊失色,站起来冲到窗口去检查插销。那会儿肖潇趁机把稿子抽了出来,抓在手里。翻翻,似乎是一些难懂的文字,第一页上有几个字写着:“佛经故事”。

  “你在写佛经故事?”她很吃惊。

  “不是写,是翻译。”叔叔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也不是我译的,是……一个教授……让我帮他……看看……”

  “有意思吗?”

  “反正……也没有什么其他事可做。”

  “都讲些什么呀?讲给我听听。”她来了兴致。

  “轻一点,轻一点。”叔叔叹了口气,“这种东西,现在是不让出版的……好吧,你自己挑一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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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四十六(3)     

  她随手一翻,翻到题目写着“木师与画师”的那一篇,递给叔叔。他斜她一眼说:“怎么挑这篇?”“就这篇嘛!”她撒娇。叔叔捋捋头发,咳一声,又欠起身子看看窗外,然后说:

  哦,从前,北天竺地方,有一位专门制作木器的师傅,有很高的技艺,他造的一个木女,就同真的女子一模一样,又漂亮又能干,只是不会说话。哦,南天竺地方,有一位画匠,会画很好的图画。木师就请了画师来吃饭,画师来了,看见木女斟酒送菜很可爱的样子,就喜欢上了她。木师看出了这个,就对画师说:天色已晚,你回去不便,就住下好了,让木女伺候你睡觉……

  “怎么不讲啦?”肖潇问。

  叔叔有一点难言的样子,含混说:“换一个故事吧,你小孩家家的,没结婚,不懂什么叫伺寝……”

  肖潇垂下眼皮。她从未告诉过他们她结婚又离婚还有孩子的事,怕引出无数的提问。唉,她早不是小孩家家了……

  “讲吧,人家肖潇都二十好几了。”婶婶说。

  叔叔便又往下讲。好像是说,画师和木女进了屋,可木女不过来,画师以为木女怕羞,用手一牵,才知是木头做的,心里又惭愧又恼火。心想既然木师骗他,他也得报复一下,于是画师就在墙上画了一幅自己的像,画上的衣服也同自己的一模一样,又画了一根绳子在颈上套着,好像吊死的样子。还画了苍蝇和鸟,正在啄画上人的嘴巴。画好之后,画师就关上门,自己躲到床下去。

  “这故事倒有趣儿。”婶婶乐起来,“互相欺骗,就像现在的人似的。”

  “别乱发表意见好不好?”叔叔瞪婶婶一眼,“听我讲完嘛——第二天天亮,木匠从自己屋里出来,往画师屋里一看,看见了画师吊死的样子,木师吓坏了,立刻破门而入,去砍绳子。这时画师从床下钻了出来,木师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里也很惭愧。画师说:‘你能骗我,我也能骗你,大家不吃亏。’两个人因此都很感叹,觉得自己同世上那些互相欺骗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讲完了?”婶婶问。

  “哦。”叔叔抱着那包稿子,重又靠在躺椅上。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嘛。”婶婶咂咂舌,“你不认为正可以古为今用吗?小心说你影射!”

  “肖潇怎么不说话?”叔叔转过头问。

  “像个寓言。”她沉吟良久,说。

  两千多年前的人,就会互相捉弄、互相蒙蔽。两千多年前的社会,遥远的印度,异国的种姓,就是如此。古人与今人,竟是何其相似。没有亘古不变的人性?有没有一种人性亘古不变?“但如果我们承认恶也是真实,包括人性恶……”

  叔叔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本来就不想讲给肖潇听的,他大概知道肖潇一听就会听懂。

  婶婶在那边屋子喊:

  “潇,来帮帮忙。”

  婶婶从上了锁的大衣柜里,搬出一只小小的绿匣子,让肖潇放在桌上,又从那绿匣子里,拿出一盒唱片来。“咱们听唱片吧,别听你叔叔那些破故事。”她仔细地安上唱针,轻轻哼着《 喀秋莎 》的曲子,在一大堆唱片中找着什么。“你想听什么?”她问肖潇。

  肖潇摇摇头。她听妈妈说过,婶婶有许多从苏联带回来的唱片。“文革”中竟未弄丢?“你有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吗?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心狂跳起来。

  叔叔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神色紧张地说:“一定要轻一点。”又走出去检查门窗上的锁,掖严了窗帘角。婶婶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青春的光彩,好像要举行什么庄严的典礼。

  音乐开始的时候,肖潇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双手重重地推了一记,浑身一震,紧接着心便缩成一团透不过气……战场上的鼓乐擂响,一场生死厮杀……

  “这是命运在叩门。”婶婶轻轻说。

  肖潇把前额埋在掌心里,几绺头发,垂挂在她的手背上。她闭上眼睛,任凭那奇妙的声浪将她带去崇山、大漠、海洋……

  一扇厚重的大门紧闭。

  暴风雪抽打着低矮的红瓦房,房屋在摇撼。黑色的风暴在咆哮,铺天盖地。万物生灵在它的怒号中瑟瑟发抖,垂死挣扎。那风暴是何等强大,何等猖獗,无人能与它抗争,与它匹敌。

  她倒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草地是那么鲜绿柔嫩,充满生命的渴望。她筋疲力尽,遍体鳞伤,轻轻舔着自己的伤口……

  火燃烧起来,吞噬着绿色的草地,她在火焰中寻找自己的路,冲上去,又退下来。路边站着一个红色的恶魔,狞笑着,它的身后有一条路,她用身子滚压着火苗夺路而走,隔着火海,那一边伸过来许多双手,她却够不着,够不着。有人远远地呼唤她的名字,她挣扎着爬过去,支撑着,站起来,站起来……

  她站起来了,跌倒,又站起来了……

  她的掌心湿透,她抱住自己的肩,啜泣起来。

  敲门声重新响起来。这回,是真的敲门声。

  命运之神真的来了?三个人都愣住了。

  嘭嘭——

  “快,快盖上唱机。”叔叔反应过来,“用,用毯子。”

  婶婶像救火一样,把一条毛毯压在留声机上。

  于是命运就躲在毛毯下继续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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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四十六(4)     

  叔叔拔掉了电源。

  命运便跑到门外去了。

  肖潇去开门,她对命运充满了好奇心。

  是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手里抓着一把钞票,笑呵呵说:“收扫地费。”

  婶婶突然大笑起来。

  叔叔说:“您老……不进,进来坐会儿……”

  “不了。”老太太接了钱,就走了。

  命运没有进来,它去扫地了。

  肖潇发现,命运最好还是呆在留声机里。在留声机里搏斗,是很令人神往的。可在生活中,只要它一出现,即使仅仅是敲门,也让人魂飞魄散。看来,好的命运太少了,而有自信去战胜厄运的人,也太少了……

  肖潇眯着眼,偷偷望着恢复了平静的叔叔和婶婶。音乐在低低地响着,叔叔捧着茶杯,轻轻摇着脑袋,怡然自得。婶婶则倚在床栏上,胳膊托着下巴,睁大了眼睛,好像一个专心听讲的女学生——这模样同几分钟前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犹如来自两个世界。也许他们只是生活在留声机的世界中,欣赏着命运和人生的游戏。而肖潇,却要走出这大门,去迎接命运残酷的挑战。

  唱片在不知疲倦地旋转,循环反复,无休无止。而唱针却在悄悄移动,顺着那细密而神秘的黑纹,走向心的深处。它也在不停地兜着圈子,却从不回到原地,它那么巧妙地滑过那个重复的道岔,攀登着那座流动的大山的极顶。

  在她二十四岁的生命中,这是第一次欣赏交响乐。她想也许根本就没有听懂,也没有记住任何音符。但音乐勾起了她对自己的人生经历的全部回顾和沉思。她凭借自己的本能和内心痛苦的经验,结识了贝多芬。她希望把他从这灰色的城市里带走。

  肖潇和唱片做了朋友。

  婶婶每天像坐禅似的念她的俄文。

  叔叔不看书的时候,就找邻居下围棋。

  他们去动物园,去天坛。他们爱她,给她买巧克力和羊毛衫。但叔叔爱谈广东甘蔗,婶婶爱讲列宁格勒的雪,肖潇想说农场的马和沼泽地。他们每天饭后唠嗑,呀,不,聊天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累。于是只有音乐是三个人共同喜爱的朋友。

  肖潇听音乐的时候,便觉得世界也是可以旋转的。她决定忘掉什么炼油厂,活出一个自己的样子来。

  日子便一天天这么过去,打发得既轻松又艰难。第三个星期的最后一天,她对婶婶说,她要回农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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