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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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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干吗,不托人,捎封信来?我……好来照料你。”她说,鼻子一阵酸。

  “你?”他又摇了摇头,惨惨地笑了笑,“你不是在北京吗?你从北京打来的电话,风太大了,我总是听不清楚你说什么,不过电报我是收到的。”

  什么电报电话?难道他是因为我去年冬天不辞而别去了北京受了刺激,也许早一点来看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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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五十(2)     

  “电报呢?”她问。

  “这里,喏。”他把蓝制服解开,从毛衣里面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破旧的纸片,却并不交给她,紧紧抓在手里,笑嘻嘻说,“我晓得你考上北大中文系了,我真是高兴得觉也睡不着。考上的就不算工农兵学员,是不是?我一想你不戴眼镜也考上了,我何必戴着眼镜呢。上次就是,戴眼镜体检视力才不合格……”

  又是上大学!去年夏天大学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以致于他郁郁至今积愤成疾。怎么会是她的过错?他说话慢条斯理既不吵闹也不疯狂,也许只是极度神经衰弱所致。那大概是捡来的什么电报封皮,是他内心渴望的暂时满足。啊,邹思竹,没想到你的痛苦这么深重,你的心这么脆弱……

  “现在睡得着了吗?”她尽可能装作无意随便的样子问,“我也常常睡不着觉的。”

  他摇摇头。“睡觉做啥?浪费得一塌糊涂。上次发入学通知,就是我睡过了头。前个月他们领我到一个白颜色的研究所里去,我看见那里头的人都不睡觉。本来他们要请我留在那边工作的,我一想你已经到北京去了,我一个人在那里做啥?就硬要回来。回来前还种了一次牛痘。痛得我要死要活的。现在说说看,臭老九臭老九。我看那研究所里,人多得像蚂蚁一样,穿蓝条子的工作服……”

  她的心缩紧。一阵酸楚,一阵抽搐。浑身的血液倒流,骨髓凝固僵硬……他被送到北安的那所医院去过了,去过那种医院的人,精神上永远判了死刑。他大概马上要被病退回杭州去,回了杭州,回了杭州……

  “哎,北大怎么样?”他突然问,“闻一多给你们讲课了吗?”

  她哭笑不得。“吃饭胃口好吗?”她赶紧转移话题。

  “你看我像警察还是像老虎?为啥他们都怕我,一个人也不来同我说话。”

  “你看上去精神蛮好。”

  “当然,我的扑克牌马上就要通了。”

  “通啥?”

  “我把那只乌龟捉出来,我就有救了。”他用瘦长的手指抓过牌来,又洗。洗洗,放下了。叹一口气说,“不过我打了八九七十二天,那只乌龟就是压在牌底不走出来现形。乌龟蛋倒一只一只下,墨黑墨黑像乌贼鱼一样……”

  连对话也不能了……逻辑理智一派混乱荒唐……那真是你,邹思竹?实在叫人难以相信。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苦恼你、纠缠你、戕害你?我要是早来些时日,你也许不至于这样。我就是早来些时日,也无济于事帮不了你。我不了解你心里想些什么,你一定是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了……

  他从一只木箱上拿起一管牙膏,朝她面前伸了一伸。

  “吃不吃?”

  她大吃一惊,刚要伸手去夺,他已将牙膏筒塞进嘴里,龇着牙使劲挤了一大段,啧着舌头做个怪相。

  “好吃的,蛮好吃,天天吃,肚肠很干净。”

  她霍地站起来,大声说:“我帮你收拾东西吧!你明朝回杭州上大学,为啥还不收拾东西?”

  “哎——”他用一只脚拦住她,“不要不要,这是多此一举。我这些东西,都要留给北大荒做纪念的,北大荒到底养了我五年,没有亏待我,我留给它做肥料的,我一个人回去实在已经太重了,我还要背一个人哩……”

  她听不懂他说什么。

  “哎,你走过来!”他突然诡秘地对她招招手,“过来,我同你说件事。”

  她挪了几步,依然离他有几步远。

  他压低了声音。那摘掉了深度近视镜的眼睛凹陷进去,暗淡如一片枯叶。

  “我总觉得有个人跟牢我。真的,已经好长辰光了。随便我走到哪里,随便我做什么,他总是跟牢我。”

  她毛骨悚然。

  “不相信?不相信你就是近视眼。好比我看你,你就不是原来那个你,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但我晓得这个是你,那个是我。那个我有点像我自家,年纪也同我差不多;不过你刚刚要看见他,他就不见了,从来没有看灵清过,不过他总跟牢我,弄得我蛮不舒服。有辰光他罩在我头顶心,有辰光蹲在我心里头,有辰光钻在我骨头缝里,血里肠子里。会大会小,会长会短,总归同我粘在一道……”

  “他是个影子?”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不是,就是个人。”

  “是个幽灵?”

  “不是不是,就是个人。同你说是个人。就好像是,好像我不是一个我,好像有两个我,两个我叠在一道,你要往东,他就要往西,你要往南,他就要往北,专门同你作对。真的,不骗你,我不会自己骗自己。”他突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起来,唾沫飞扬,“我恨死他了,想把他掼掉,赶走,他就不走,半夜里还同我说话,教我唱歌。我想他一定是个妖怪,我要弄死他,为民除害,就在大树上磨自家背脊想把他磨掉,就钻到草垛里去想把他闷死,就吃敌敌畏想把他毒死,就用剪刀剪他,用火柴烧他,想不到他是同孙悟空一样的随你怎样弄也死不了,他们就叫我疯子,哈哈哈……”

  他突然仰脸大笑,笑声酷似青蛙。那突起的喉结如青蛙的气囊鼓颤颤抖动,笑得她心痛欲裂。他的病看来是很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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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五十(3)     

  他忽然沉下脸,眼珠暴怒地凸起,踮着脚尖立起来,手指着屋角:“喏——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看见了,快捉牢他!”他扑过去,扑个空,栽倒了,撞得火炕咚咚响,又飞快爬起来。“在那里!他要跟我到死,我死了他才会死,快捉牢他!”他绝望地尖叫,一把抓起那堆扑克,高高地举起,一挥手扔散了,白的黑的扑克牌,雪片、火纸似的落下来,落得一炕一地。“捉牢他……”他扑倒在满炕的纸牌上,身子奄奄一息地抽搐,嘴唇翕动着,挂一圈白色的泡沫。他终于筋疲力尽,把头斜靠在炕沿上,闭上了眼。

  她几乎被他吓坏了,欲哭无泪。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到隔壁房间去要了一点冷水,用毛巾蘸湿了,敷在他额头上;又用木箱上的牙杯,舀一点水,慢慢地滴了几滴在他唇上,水毫无知觉地从他腮上流淌下来,流进那一片很久没有剃刮的、参差不齐的黄胡子里去了……

  她的头疼得好像要炸裂。

  她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那些纸牌。白纸上落满肮脏的指印。一面是白,一面是黑;正面是牌,反面不是牌。两个我叠在一道,你要往东,他要往西。她想她应该去找一下他连队的干部,问问明天到底怎么把他送上火车,她可以来帮他。明天?公开信。她至少应送他到佳木斯。他除了病退回杭州,其他无路可走。她拧了一把毛巾,替他擦脸擦手。他长黑的指甲划过她手背,留下微微灼痛。钻入窗缝的风将他焦黄的头发吹乱。有一绺搭在苍白的额头,抚慰着那思虑太重的头脑。她第一次注意到,在他摘除了那副厚镜片的深陷的眼眶四周,有两圈浓黑而密长的睫毛,害羞似的微微弯曲低垂,使他清瘦的脸显得秀丽而文雅。她发现他从未有过这般令人爱怜的俊逸阴柔之美。她对他充满怜悯。一切都太晚了……会不会又是一个永别。

  她顺着风跑,风将她托起来。越托越高。她的脚离开了地面,被防风林带隔成一个个方块的田野,像一张张连接的扑克牌。白色的云朵缠绕着她,变成了她飘飘的长裙。她顺风飘去,前面出现了巨大的圆柱、巍峨的宫殿。大理石的平台下,光滑的石阶,一直通向绿色草坪上的喷泉,喷泉中央的一条大鱼嘴里吐出水流似的珍珠……音乐袅袅传来,优雅迷人,许多长翅膀的白色小天使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这是什么地方——她喊道。

  宫殿大门两边依次而立的众神雕塑中有一个美丽的女神回答:这是天堂。

  她认出那是智慧女神雅典娜。这么说她已经让风吹到了遥远的希腊。这是在古希腊神庙?她又认出了月神阿尔特弥斯、爱神厄洛斯、太阳神阿波罗和万神之父宙斯。他们亲切和悦地对她微笑,请她在天堂歇息玩耍。

  她看见喷泉边和草坪上有许多人在自由自在地漫游,有人跳舞,有人吟诵着诗歌,有人在树下饮酒,还有人在花丛里拥抱接吻。纯净的空气在阳光下颤动,微风送来浓郁的花香,树木和草地如翡翠绿得柔润,乳色的圆柱在云烟雾气里若隐若现,人们颈上的珠链闪闪发光……天堂果然名不虚传,如此令人怡然陶醉。她感到无比幸福。

  忽然她看见一个穿紫色长袍的胖女人身背后的长袍竟是橘黄颜色。她很诧异。她又看见一个穿棉鞋的男子,另一只脚穿着凉鞋。她大大吃惊。往前走,一个迎面走来的白胡子老头,朝她转过头,竟然在他的后脑勺上还有一张面孔,长着长长的黑胡子。她吓一跳,想转身回去,却发现周围的人都生着正反两只面孔。只要这一面在笑,那一面就在哭;这一面睁着眼,那一面就闭着眼。还有人用背面的嘴互相亲吻。她害怕极了,大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天堂。雅典娜女神微笑着飘然而来。她发现女神原来也是一个两面人。那另一面很丑,有一张大嘴和长长牙齿。她想,难怪女神那么聪明,她原来长着两个脑袋嘛。

  女神快乐地在草地上播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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