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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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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脖子。他一阵阵不自在。他觉得身后的竹西像一个膨胀着的热气团,那气团就
要把他包围把他吞噬。

    接下来出现的便是司猗纹、罗大妈、罗大爷了。这三个人谁也不比谁早,谁
也不比谁晚,像是在屋里就准备好了步伐一齐出门,一齐站在枣树下。庄坦稍晚
一步到达,他似乎故意把自己的次序排在了母亲之后。最后是二旗和三旗,他们
肆无忌惮地打着呵欠,肆无忌惮地衣衫不整着,使人看出他俩的到来是出于被迫
和无奈,是这仪式打扰了他们的早觉。

    晨风吹散着人的倦意,把昂扬着的灵魂吹得更昂扬,把一切愿望吹拂得更强
烈,把一切嗅觉和目光吹拂得更加灵敏和锐利。但种种心思还是在眉眉的第一声
“敬祝”中淡漠下来,第二次“敬祝”时人们已经意识到,他们是聚集在这里完
成着一个庄严时刻,那张高悬在枣树树干上的印铁领袖像便是证明。最初那像悬
在北屋廊下,后来不知谁把它移于这棵老树干:下面由两根铁钉托稳,上方用细
铅丝牵住,一个斜面正冲着院里的革命群众。

    日子一天天逝去着,仪式一天天完成着,人们真正做到了雷打不动。中断是
偶尔的,比如大风大雨,比如谁家着了大火,比如那张俯视革命群众的印铁爬上
了一只“洋拉子”。

    “洋拉子”就是寄生在枣树上的一种小毛毛虫,和枣树叶子颜色相仿。平时
它把自己隐藏在叶子下边和人类互不侵犯,但当它爬上人体,便能给人以出乎预
料的、难以承受的刺激,被它刺激过的那一小块皮肤,能使人疼痛欲绝。

    就在这仪式的高涨时刻,一只“洋拉子”爬上印铁停下来。它占据的位置立
刻引起所有人的重视,人们开始骚动不安。眉眉不得不停止朗读,为难地回头观
察身后。二旗举起一把扫帚,不管不顾地朝那张印铁扫去,罗大爷劈手夺过扫帚
说:“你……这也能扫?”二旗恍然大悟了,原来那虫子攀附的不是什么铁皮,
而是人们心中的红太阳。二旗缩起脖子,尽量表现出自己那过失的严重。罗大爷
依然脸冲二旗表现着应有的义愤和由制止政治事件而生发的豪迈。

    那虫子还在上面恣意爬行,恣意亵渎着领袖那端庄、慈祥的面容。人们开始
着急地在树下做各种手势和姿态,他们既不能制止它的爬行,也不能因了它的爬
行而自由散去。人们的手势和姿态很激烈,却缺乏必要的真实,直到竹西回南屋
搬出了一只杌凳。她登上杌凳,从容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拇指和食指从铁皮上捏
住了那东西。人们惊叹她的英勇,惊叹她对付那东西的神奇,难道捏住那与人类
不共戴天的虫子的不是一只有血有肉的人手吗?

    竹西沉稳地站在众人面前,用人体的生理知识为众人解释那道理:“洋拉子
蜇不疼手心,因为手心没有汗毛孔。”

    她捏着虫子把手举得很高,刹那间大旗注意到竹西的手背。在清晨太阳的照
耀下,大旗第一次发现竹西手背上有许多大于其他女人的毛孔,毛孔里生长着密
于其他女人的汗毛,看上去金光灿灿。那毛孔那汗毛仿佛使他受到了挑拨,他的
心一阵阵紧缩着,心的紧缩还使他觉得脸上一定涌起过分的血液。他怨恨自己为
什么单去注意一个女人手上的毛孔和汗毛,他觉得这刹那的注意很对不起站在他
前面的眉眉。然而他又分明地意识到,竹西伸手去捏那虫子并不是为了拯救那铁
皮,她分明是在向谁展览她那多毛的手背。

    竹西没再表现自己的英勇,也没有捏着那“洋拉子”专门向谁去展览她的手。
她把虫子扔在地上伸出一只脚踩死,平静地回了南屋。那背影似乎告诉人们:一
种小常识而已,体验一下也得拿出些勇气的。

    一只鸡飞跑过来啄走了那虫子。

    人们开始抱怨:

    “这枣树。”

    “这枣树。”

    “这枣树。”

    枣树和虫子或者虫子和枣树,终归不能令人满意。
西屋又住了人,院子里就有了鸡。几只黑鸡,几只白鸡。

    西屋的鸡比西屋的人要优越得多,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院里咕咕叫着拉屎
散步;可以自由自在地甩着红冠子从北屋廊前飞上飞下;可以自由自在地于早晨
那个庄严时刻在人前啄食配对儿。北屋和南屋都对鸡滋生着难以容忍的敌意。他
们任意轰赶它们,指桑骂槐地用鸡来暗示、影射那鸡的主人,却无人能奈何它们,
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条关于怎样和鸡展开面对面斗争的指示。于是鸡的主人
带着他的鸡钻了人的空子,好像主人对这院子、这生存空间的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然而主人却是严肃的,他对鸡倾注了一份家禽难以获得的情谊。每当他在院
里弓肩驼背为鸡剁菜拌糠,每当他从鸡窝里托出由食物转换成的雪白的鸡蛋时,
那脸上的神色已经告诉人们,他的养鸡便是他生存的神圣所在。假如姑爸对猫是
一种溺爱一种相互依存的必需,那么他和鸡就如同在共同完成着一份正义的事业。
于是那鸡也借了主人对这世界的气度,挺胸腆肚地表现对主人应有的协同。

    除了对鸡,主人的其他活动是不为人知的,人们甚至没看清楚他是怎样带着
他的黑鸡白鸡突然出现在这院子里。

    每天,主人完成了对于鸡的一切,西屋就一片寂静。偶尔传出一些零星声音,
那声音也大都和人生正常的生计节奏有所不同——劈柴?捅火?切菜?刷锅……
都不是。像是木匠的锛凿,像是铁匠的敲击。有时一天都是静默的,这静默使人
好奇,使人揪心,使人非去了解个究竟不可,于是罗大妈的脸贴上了西屋的窗户。
经过一番机警、谨慎的侦破之后,她以按捺不住的兴致来到南屋,不顾司猗纹的
会见方便与否,把一张阔嘴贴近司猗纹的耳朵说:“我看清了,纳底子呢,是双
小孩鞋。”罗大妈伸手给司猗纹比了个长短,那是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脚。多年的
做鞋经验使罗大妈对底子的尺寸感十分地在行。不久,罗大妈又会送来新的消息:
“哎,做板凳哪,一个小板凳。”罗大妈给司猗纹比了一个高度,那是一个比普
通板凳矮、却比小板凳高的一种不高不矮的板凳。

    当某一天主人坐上那板凳在院里细心观察他的黑鸡白鸡时,司猗纹果真看到
了那板凳,那是由两根树杈支着的一块不规则厚木板。两根树杈不三不四地随意
栽到那个不三不四的凳面上,凳面与人的臀部接触部位却装饰着应时的朱红色人
造革饰面,饰面之下还包藏着可以使人的臀部得到充分休息的、刚问世不久的泡
沫塑料棉。司猗纹好像从主人那臀部底下闻见了那新人造革特有的气味,有点酸,
有点臭,还有点好闻。

    很晚院里人才知道他的姓名,他叫叶龙北。其实叶龙北搬进这四合院的那天,
有关单位就把叶龙北的姓名连同他的单位通知了罗大妈。也许因为叶龙北名字的
古怪,使罗大妈怎么也记不确切,她一时说他姓龙,一时说他姓北。至于他的单
位,罗大妈则更觉生疏。像是一什么研究所,但又不属于她常常听到的那种——
工业、农业或者无线电。至于叶龙北为什么非住进这个院不可,罗大妈倒觉得不
必费心去记忆。姑爸死了,房子空了,有人找房,这就是理由。就像当年她住进
北屋一样,运动的需要使北

    屋人搬进南屋了,北屋空了她搬来了,一样。所不同的是好人住好房,坏人
住坏房,不好不坏的人住不好不坏的房。她只觉得这三种类型在这四合院里体现
得尤为典型。

    新人住进院里,自然也要毫不例外地参加早请示。罗大妈发现来人对于枣树
下的仪式并不热心,便以主任身份主动去通知他。

    “这不合适。”叶龙北用他那高而瘦的身子竖在西屋门口说。

    “这是院里的规矩,你怎么说不合适?哪个院里不做?”罗大妈对于叶龙北
的回答感到极大的意外。她愤慨着,涨红着脸,看着脚下叶龙北那涨红着脸的鸡。

    司猗纹也听见了这听来新鲜的回答,早已站在罗大妈身后:“这不是合适不
合适的问题,不是这么个问题,是革命群众起码的觉悟。”

    叶龙北发现罗大妈身后又出现了新人,立刻目测出她们之间的区别,他猜出
司猗纹不属于罗大妈那个阶层。这个白净的、嘴唇鲜艳的老女人站在这个黑脸大
脚老女人身后助威,显然是以表现为目的。他决定把眼光绕过司猗纹,停留在罗
大妈身上。

    “这不合适。”叶龙北只重复着一句话。

    当司猗纹开始追问这不合适到底意味着什么时,叶龙北早已转身进屋,并且
关上了西屋那单扇旧风门。司猗纹又看见了门边拉手的周围因了手的磕碰出现的
凹陷,那凹陷处裸露着松木的纹理。她想到了姑爸那手那指甲,这使她更加觉出
叶龙北那眼光对她的藐视远远胜过了姑爸——姑爸对她有时也有藐视的眼光,可
那眼光从不绕过她,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直视,人的眼光只要彼此直视,双方就
是平等的。

    后来罗大妈终于从侧面弄清了叶龙北那“不合适”的确切含义。原来种种历
史的现行的原因使他不便于参加早晨那仪式,可他又不属于人类那百分之五的圈
子之内。现时他属于暂时脱离牛棚、被单位一时忘却的那种人。目前运动越是复
杂化,被单位忘掉的人就越多。这些人可以到医院开个假证明养病,可以借故去
外地长期探亲,还可以觅个僻静的小院蜗居起来。

    叶龙北的蜗屋果然给自己带来些许优越,比如他可以不和人说话,只和鸡说
话和树说话,和门槛和天气说话。他可以节约着自己的眼光自己的心思,使它们
只为了一个极单纯的目的去观察去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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