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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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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视者特有的执拗心理;“明天也许又会有活干了要没有,就找仁慈的上帝去!”

  他仍久久地坐在床边,坐了几个钟头,直至月色西沉,他认为所有的人都睡了,才悄悄地摸出卧室,到了院子外面。空气郁闷,只偶尔有一丝儿风;大地上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约翰可是把路模熟了的,单凭腿碰叶茎时的感觉,他已知道终于到了马铃薯地里。他再朝里走了一段,因为他觉得仿佛四处都有眼睛在盯着他。一忽儿,他弯下腰在苗丛下刨起来;一忽儿,又吓得缩回了手。其实使他受惊的不过是地里常有的小生物罢了;一只手脚虫,一只癞蛤蟆什么的,从他手上跳过。他带来的小口袋已经装满。他站起来,把袋子提在手里掂了掂;然而一转念……他已经把口袋倒提着,准备再把马铃薯全部抖到地上,只是一只手还捏住底下的袋口罢了。他脑子里如像装着一架天平,七上八下,摇摆不定。末了,他慢慢地自语说:“我不能呀,仁慈的主!我的孩子!她可要吃苦了;让我救救她吧!我也是个人啊!”

  他伫立着,侧耳静听,似乎夜空中将有一个声音回答他似的。随后,他提起口袋。径直向前跑去,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这当几,高耸的麦芒刺着他的脸,他几乎也感觉不到。半点星光也没有,完全看不见路;他穿过来穿过去,就是找不着出去的路径。蓦然间,他回忆起十年前当监工的那会儿,这一带他走得多熟呀。当年,他的妻,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扑到他怀里来的那个地方,离这儿不会很远吧!他陶醉在甜蜜的回忆里,继续往前走去。他的脚每跨一步,麦穗都发出均匀的刷刷声;一只鸟儿,也许是一只鹧鸪或彩(巫鸟),扑打着翅膀从他面前飞起,他也压根儿没有听见。他只顾这么走啊,走啊,好像要永远走下去似的。

  突然,远方的地平线上,发出了一点微弱的闪光;雷雨眼看就要到来。他停了片刻,心想:黄昏时他已看见乌云。这时他一下辨出了东西南北。他转过身,加快脚步;他想赶紧回家去,回到他女儿身边去。可是突然,他感到脚下有点不对劲儿,踉跄了一下;他还未回过神来,后脚又跟上去了。这一脚却完全辟了个空。只听一声划破夜空的惨叫,他恰似让大地给吞没了。

  几只鸟惊得飞上了天空,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旷野里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唯有麦浪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以及那亿万只小虫咬噬着植物根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空气越发沉闷,一场大暴雨终于酿成;接下去,大地的一切其他声响,都淹没在隆隆的雷声与哗哗的雨声中。

  在出城往北去的大路尽头那所小茅屋里,这时一个可怜的女孩从睡梦中醒来;她适才梦见找到了一个面包,可一咬却是块石头。迷迷糊糊之中,她把手伸向靠墙的大床上去拉父亲的手,但抓到的只是一个枕头角;转眼间她又静静地睡着了。

  约翰·幸福城再没有回来,再没有来看他的女儿。警察当局多方查找他的下落,结果仍然踪迹杳然。他的失踪,成了小城里人们好几天的话题。一些人断言:他逃走了,以便同他的同伙文策尔会合,然后随他飘洋过海,到那个盗贼们都过得挺舒服的地方去;至于船钱,他们在去汉堡途中自有办法弄到;而那个小东西嘛,也尽可由老玛利肯代为照看的。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到水间外面的海堤上,到从前他与文策尔商量作案的地方去寻了死,后来一退潮,就漂到海上去啦。

  这两种意见,还在一次聚餐会上进行了辩论。“喏,您看呢,市长先生,”让市长邀来做客的从前那位啤酒厂主的老姨姐问他道,“您有何高见?”

  至此一言未发的市长,这时若有所思地吸了吸鼻烟。“唔,”他道,

  “我有什么好讲呢?这个约翰自从犯罪受到了惩罚以后,就像常有的情形那样,变成了他亲爱的同胞们逐猎的对象。如今,他被他们赶进了死亡;要知道他们对他是毫无恻隐之心啊。我又有什么好讲呢?倘若一定要我讲的话,那就是:诸位现在可以放过他啦,因为如今他将受到另一位法官的审判。”

  “真是哩,”老处女大为惊异地说,“您对这个约翰·幸福城总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

  “约翰·汉森!”市长一本正经地更正道。

  我渐渐醒悟过来:眼下我是远离故乡,站在林务官家敞开着的窗前。月亮升起在对面的林消上,照耀着房舍;我听见草地里又传来了鹌鹑的啼叫。我掏出表来一瞧,已经午夜一点过了!桌上,残烛所剩无多。在一种如梦似醒的状态下从年轻时起我便有此毛病我回顾了一个人的一生;它的结局,在出事的当时,对我一直还是个谜。这当儿,我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我仿佛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不幸者的尸体,还低缩在可怕的深渊里。在我今天听到女主人的名字后,我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有一次,从那阴森森的井底,还传出他活着时的声音,并且传到了一个活人的耳朵里;可惜这人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在可怜人失踪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在一个朋友家串门;这时他的儿子手拎着捕蝶网兜,面无人色地冲进房来。“有,有,有鬼!”他嚷着,一边还不停地东瞅西瞅,好像家里仍不安全似的。“你们甭笑,我亲耳听见来着!”原来,他刚才在硝皮房那口枯井旁的马铃薯地里,捕捉黄昏时喜欢出来飞的鬼脸蛾;冷不丁,在离他不远的麦地里,他听见在喊自己的名字:“克里斯蒂安!”他从未听见过如此低沉嘎哑的声音,吓得掉头就跑,身后却有什么跟着追赶,要来抓他似的。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才恍然大悟:那不是闹鬼,他听见的也不真是喊“克里斯蒂安”,而是井底下的那个人,在绝望与思念中,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呼唤着自己女儿的名字“克里斯蒂娜”呀!

  除此而外,我还明白了另一件事:在出事的几天以后,我童年时的一位老朋友,一个工人,到枯井旁的地头去帮着割了几天麦子。一天傍晚,他对我说:“呆会儿咱们可以去抓一只老鹰!”

  “大老鹰吗?”我问。

  “大着咧,少爷!我刚才看见有一只飞进那口枯并去了天晓得井下有什么东西可它的翅膀太长,在狭小的井口里张不开,老打在井壁上,别想一下子出得来。可惜我们当时没有棍子接它,而且冲你飘来一股臭味儿,好像那畜生刚刚啄食过死尸似的!”

  对于这些话,当时我未加注意;眼下回忆起来,却不寒而栗。迎面吹来湿润的夜风,令我感到惬意;特别因为这风是来自今天,而不是来自那过去。我后来听说,那口井在几年前被填起来了。“上床吧!”我轻声对自己说,“而你,我的灵魂,也该安息啦!”

  我吹熄蜡烛,却让窗户做着,以便所有生命的气息与音响都能来到我的身边。睡意产生得比我预想的快,而且梦里只出现了一个欢乐的场面:晨光朗照的故乡的大道上,一辆马车辘辘驶来,但见在两位慈祥的老人中间一个宽敞的座位上,坐着小小的克里斯蒂娜,她快活地向我点着头,经过我的身边,穿过城门向郊外驶去。

  老玛利肯我没有多想;我知道,她多年前便已永远地安息在圣乔治养老院里了。

  第二天早上,我到下面主人房里会得很迟;棕色的猎犬从起居室门前的草褥上跳起来,摇着尾巴迎接我这客人。我走进屋,里边一个人影也没有;只见女仆推开侧门,探进脑袋来瞅了瞅,好像奉命专门等我到来然后好去报告,瞅一眼后便匆匆地走了。我趁空观看墙上的油画,画上清清楚楚可以认出两代人来;在一面墙上,是施特茨克与老里丁格尔的狩猎画与动物画;在另一面墙上,沙发的上方,我却看见卢本斯①那幅把耶稣取下十字架的名画,以及分别挂在这画两边的路德与梅朗赫通②的画像。沙发侧面,在窗户旁边没有光线的墙角里,在往昔的阴影中,却挂着一张退了色的照片。一个千日红花环,跟我们昨天在林中散步时约翰的女儿采的那种花一样,投准儿就正是她编的那个花环吧,围绕在黑色的像框上。

  我几乎是怀着恐惧地走上前去;那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士兵的像片,跟乡下小伙子在服役期间寄回家去的那种像片毫无两样。头部还马马虎虎看得清楚,正是那张我仅仅见过一次、却终生难忘的工人约翰的脸,只不过还未带丝毫苦闷与负疚的表情,大胆的鹰钩鼻子下面蓄着两撇小黑胡,目光严峻,却也流露出对未来的信心。这不是约翰·幸福城;这是约翰·汉森,是一直还活在自己女儿心中,她昨天还为他采来永不凋谢的千日红编花环的那个人。这一位约翰,还跟后来的“观影人”没有

  ①卢本斯(1577-1640),荷兰著名画家。

  ②梅朗赫通(1497-1560),德国宗教改革家。

  任何关系。我真是恨不得对我高贵的女主人说:“驱走你脑子里的幽灵把!那个幻影与你亲爱的父亲,他们本是一个人啊!他失过足,受过苦,但却是一个人!”

  这当儿,我听见主人说着话,穿过背后通花园的房门走进来了。我眼睛离开装饰着花环的照片,转过身去迎接他们,接受他们早晨的问候,听他们对我迟迟起不来床说打趣话。

  我们又一块儿度过了一个美丽如春的夏日。但到傍晚,我与林务官带着他忠实的猎犬又去林中散步时,便再也忍不住了。我对他讲了一切,把昨天夜里的回忆以及自己感受到的每一细节,都告诉了他。

  “唔,”他沉思着,以诚挚的目光望着我,“真是一首诗哩。您到底不仅仅是位律师!”

  我摇摇头:“您可以称它为诗;您还可以称它为爱与同情,就像我在我的两位主人身上很快发现了的爱与同情一样。”天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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