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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5期-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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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把外婆接回来住,说这样小舅妈也用不着一心挂着两头,咱们也可以表现表现。于是我妈这才好过了一点点,商量着天一亮就去接外婆。而我心里想的是,小舅那样的人,怎么会为这点破事想不开呢?为一条狗? 
  我这样说当然是有为罗蒂抱不平的意思,可这毕竟是年轻人的看法。这点看法在父亲母亲、在小舅舅妈、在矿山机械厂几千名下岗职工看来简直太微不足道了。好人都快活不下去了,都在干那事了,你们还养狗?还放狗出来咬人?他们就是这么看的。所以小舅把罗蒂放生其实还是爱护它。要是留在家里迟早叫人砸死。所以小舅妈再有气也不敢到外头去说。所以月月要死要活要跟她爸拼命也不过是闹腾两天而已。大家冷静下来,都明白当务之急还得把小舅找回来。 
  可上哪去找呢?该汇报的汇报了,该报案的报过了,谁也不知他上哪了。最后只剩下领导说的那句话:再等等,再等等。 
  那天我们并没有把外婆接回来。外婆死活不愿下床,她说,躺着好,大头说躺着好。大头是小舅的小名,大头说过的话就是真理,她就听大头的。我妈把舌条都磨短了,气得眼睛水直喷,等于零。 
  外婆说好,好,就是不肯下床。你要来硬的,她就哇哇直叫,杀猪的样。 
  外婆的老年痴呆症其实并不严重。你要跟她聊天,她都能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她的反应是一律的好好。你说下雨了她就说下雨好,你说吃饭了她就说吃饭好,你说死人了她就说死人好,她是我们家的好好主义者。清醒的时候她还会唱歌:英——特——纳雄——那——儿就一定要实现…… 
  我们说是英特那雄耐尔,不是那儿。她说就是那儿,那儿好!一点办法没有。 
  对于小舅的失踪,她也说好。好,大头是去那儿了,那儿好! 
  母亲流着泪说:你可不敢瞎说啊妈,不吉利啊。 
  外婆说,不吉利好,那儿好! 
   
  二 
   
  回到家我妈一直难过,心口痛。父亲就劝,说老太太是有心灵感应的,她是要在床上等儿子回来呢,还举例说明谁谁家出过的怪事,以证明心灵感应确实是存在的。其实父亲是学理工的,这时也不得不装神弄鬼让我妈睡一会儿。 
  其实我妈气的是外婆,她对外婆偏爱小儿子一直心存不满。我外公去世早,两个大姨嫁人也早,从前一个家庭的全部重担早早就落在了我妈身上。她做出了巨大牺牲,自认为是家庭的功臣,甚至直到小舅插队回来结婚以后她才松下一口气。可外婆就是和她不亲,就是愿意和小舅过,一点法子都没有。这让母亲觉得很委屈,小舅讲什么外婆都说好,小舅至今住平房也说好,没有厕所也说好,她觉得她把心操烂了外婆也不心疼。我知道她心里最气的是这个,对小舅的事她还没绝望。只是这些琐事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简直太可笑了。 
  我曾经问过母亲:小舅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可爱?外婆是不是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快乐里?母亲说才不是呢,你小舅从前特别淘,在家老挨打,上学老挨罚,天天站墙根,是个出了名的逃学大王。你外婆是有病才那样的! 
  说起来也确实奇怪,小舅是个天才的技工,车钳锻铆焊没一样不精通,年年是厂里的技术能手,可小时候居然也不爱上学,看见书就头痛。小舅说,那时候老师负责任,要是一天不给我板栗子吃(敲脑壳),老师就会觉得那一天没干活,缺了点什么。他说,小时候我耳朵天天都是红的,是让你外婆揪的,还是你妈最疼我,经常给我揉揉。 
  那时,小舅最爱做的事就是看人家打铁,他看见人家风箱一拉炉口火头一蹿,就浑身发热,血往外直喷,魂都不在身上了。他十来岁就学会给刀口淬火,能做出像样的锻工活。他说他有了这个手艺下乡插队也没吃过苦,他打的镰刀锄头在那一个县都很有名气。 
  小舅十五岁下乡,十九岁回城,招工单位就是外公干了一辈子的矿山机械厂。谁也没料到,进厂的第二年小舅就出了大名。那年江南造船厂在维修一条外国客轮时遇到了麻烦:有一种推八的铁楔要求手工砸进榫槽里,但作业的场地是个半人高的圆筒,大锤抡不开,小榔头又力量不够,而且铁楔必须一次到位,否则就报废了。这下可难坏了造船厂,没法子就向我们矿机厂求援。矿机厂就找老师傅们开会,问谁会打“腰锤”?老师傅说,现在什么都靠机械靠设备,这种手艺早就失传多年了。二十四磅的大榔头抡起来不能超过头顶,而且砸下去要准确够劲,谁都没把握。厂长说,这么个小问题咱都解决不了呀?咱矿机厂的脸叫你们丢尽了。还八级工呢,狗屎! 
  其实这问题并不小,人猫着腰,还得使那么大的榔头抡圆了砸,今天谁有这本事?这时小舅跑进来说,他愿意试试,他说他在乡下打过“腰锤”。老师傅们全都不信,说你小狗日的老鼠舔猫?菖呀,你知道虾子从哪头放屁呀?小舅不服,嘴巴又讲不清,只能犟着脑袋小声嘀咕:试试呗,不信就试试呗,连试都不叫试呀?这样就答应叫他试试,不试不知道虾子从哪头放屁。 
  厂里模拟了一个半人高的现场,新领了一把二十四磅大锤,砸核桃。要求是,核桃扔到哪榔头砸到哪,一锤下去核桃拍死,只准流油不准见碎壳。玩过榔头的人都知道,榔头不过顶就意味着重力不垂直,而榔头围着腰甩出弧线又不能见碎壳就必须做到正面落下,既准又狠一锤到位。这不光要技巧,更要一把好力气。那天的结果一些老师傅至今不忘,说是眼珠子都掉下地了:十几颗核桃砸完,居然四周找不到一粒碎渣。 
  厂长大喜,连夜就拉小舅坐上吉普车,送到芜城。在芜城,小舅更是风光无限,那个大胡子德国佬一再搂着小舅要亲吻,拉小舅照相。他说小舅要是在德国一定能当上议员,他承认自己是成心为难江南厂的,因为他根本不相信中国有这样好的技术工人。报纸电台也来猛吹,说小舅心怀祖国放眼世界苦练硬功什么的。 
  那年也是凑巧,中央美术学院有一个老师带学生到江南来写生,听说了这件事,就要求小舅光膀子打铁给他们看,看过了个个都叫美。真美,美极了。有个女学生摸着小舅的后背激动得浑身发抖。然后他们集体创作了一幅油画,名字就叫《脊梁》,这幅画今天还在省博物馆收藏着。 
  八十年代的审美趣味我说不上来,反正那种画搁今天白送人还嫌占地方。我们市百货大楼门口天天表演内衣秀都没人看。不过小舅打铁的样子我是见过的。他个子高皮肤白身材匀称,身上布满三角形的小块肌肉,榔头在火光中舞动的时候那些肌肉全都会说话,好像全都欢快起来聒噪起来,像一只只跳舞的小老鼠浑身乱窜。那时的小舅也是最快活的,榔头像是敲在编钟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唱歌,整个身心都飞升出去。根本不像现在,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额头赛过皮带轮子。 
  那一年底,小舅评上了省劳模。 
  照说,那时的小舅稍微会来事一点就能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可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他所有的灵气都表现在手艺上。他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嘴巴一张就伤人。所以他即使当了领导也是不讨好的。但是不提拔他好像也说不过去,因为同时期进厂的也都当了干部,何况他还是个劳动模范。 
  小舅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要不当这个鸡巴干部就好了,我有手艺我上哪混不上饭吃啊?这个问题好像是个宿命,一直在折磨着他。我说,那你现在也可以走啊?听说上海那边就缺高级技工,一个月能挣好几千,你干吗不走?他把眼瞪圆了想半天说,我要是走了这边怎么办?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洞穿出去,似乎看到很远想到很多,很深刻很全面,其实那里头很空洞,什么内容也没有。所以他的悲剧不是当不当干部,也不是有没有手艺,而是他心中有个疙瘩始终解不开。他太认死理了,只有一根筋。 
  小舅二十八岁才正式谈恋爱,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以他当时的条件,漂亮女工随手抓,可就是搞不成。这期间光我妈给他介绍的就不下四五个,没有哪个能处得下去。原因就一条,他不爱说话。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问他什么都哼哼,哪个女的也受不了这个。 
  小舅到二十五六岁还爱找我来玩,一到星期天就来了。我妈总骂他:你就不能约个谁出去逛逛?跟个小屁孩玩个什么?没出息成这样!可他就愿意跟我玩,一点办法没有,钓鱼扳虾,上树掏蛋,逮什么玩什么。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这是我少年时代特有的骄傲。小时候我特别胆小,而且我对外界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警觉,因为小舅没准儿就躲在哪个路口拐角,冷丁冲出来把我的裤衩往下一拽,让我捂着小鸡满街乱跳。我急了也会骂他:看老子不告外婆收拾你狗日的!他把大拇哥一跷:你告啊,老子要怕你告老子就认你做老子!一直到他结婚,月月出生,小舅和我的友谊才算告一段落。 
  那时能跟他聊天逗笑的女人就一个,就是他十七岁的徒弟杜月梅。原因是他根本没把杜月梅当女人看,该说的说,该骂的骂,有时候还在屁股上拍一巴掌。小舅有个习惯,就是嘴巴表达不清的时候,喜欢用手,捅你一下或者打你一巴掌。但那时的杜月梅对他实际上是有意思的,很愿意挨他打被他骂。有两件事情可以证明:一件是小舅不爱吃蔬菜,但特别爱吃杜月梅腌的咸菜。那时上班就有保健票,两毛钱的保健票能打一个荤素炒菜,但小舅就怕吃这个,筷子翻翻眉头就皱起来了,什么鸡巴菜!这时杜月梅就跟变魔术似的拿出一缸子咸菜,高梗白腌得黄黄的脆脆的,淋上香麻油,小舅立马咧嘴笑了。所以有一段时间基本上是杜月梅替他买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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