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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作者 张恨水-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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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星期之后,是个晴和的日子,太阳由朝南的玻璃窗户上晒了进来,满屋子光亮而又暖和。月容穿了医院给的白布褂裤,手扶了床栏杆,坐在床沿上,手撑了头沉沉的想着。恰好是马大夫进来了,他对她脸色看了一遍,点点头笑道:“你完全好了。”月容道:“多谢马大夫。”说着,站起身来。马大夫道:“我已经和那姓赵的直接打过电话了,我说,你的病好是好了,可是疯了,我要把你送进疯人院去。他倒答应得很干脆,死活他全不管。”月容道:“马大夫,你该说我死了就好了,免得他还有什么念头。”马大夫道:“我们教会里人,是不撒谎的,这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了。说你疯了,那正是为着将来的地步。人生是难说的,也许第二次他又遇着了你,若是说你死了,这谎就圆不过来。”月容道:“二次还会遇着他吗?那实在是我的命太苦了。不过,他就遇着我,再也不会认出我的,因为我要变成个顶苦的穷人样子了。”马大夫道:“但愿如此。你对我所说的那位姓丁的表哥,靠得住吗?”月容道:“靠得住的。他是一个忠厚少年,不过……是,迟早,我是投靠他的。”马大夫道:“那就很好,趁着今天天气很好,你出院去罢。”
  月容猛然听到出院这两字,倒没有了主张。因为自己聊避风雨的那个家,已经没有了,丁家究竟搬到哪里去了?而况,他是什么态度,也难说。这一出院门,自己向哪里去?在北京城里四处乱跑吗?这样的想着,不免手牵了衣襟,只是低头出神。马大夫道:“关于医院里的医药费,那你不必顾虑,我已经要求院长全免了。”月容道:“多谢马大夫,但是……是,我今天出院罢,今天天气很好。”马大夫道:“你还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假如你还需要帮忙的话,我还可以办到。”月容低着头,牵着衣襟玩弄,很沉默了一会,摇着头道:“谢谢你,没什么要你帮忙的了。我这就出院吗?”马大夫道:“十二点钟以前,你还可以休息一会,医院里所免的费用,是到十二点钟为止。”月容深深的弯着腰,向马大夫鞠了一个躬,马大夫也点点头道:“好罢,我们再见了。”说着,他走出去,向别间病室里诊病去了。
  月容又呆了一会子,忽然自言自语的道:“走罢,无论怎么没有办法,一个人也不能老在医院里待着。”不多一会,女看护把自己的衣服拿来了,附带着一只手皮包,里面零零碎碎,还有五块多钱。这都是自己所忘记了的,在绝无办法的时候,得着这五块钱,倒也有了一线生机。至低的限度,马上走出医院门,可以找一个旅馆来落脚,不必满街去游荡了。比较的有了一点办法,精神也安定了一些,换好了衣服,心里却失落了什么东西似的,缓缓地走出医院门。
  太阳地里,停放着二三十辆人力车子,看到有女客出来,大家就一拥向前,争着问到哪儿。月容站住了脚,向他们望着,到哪儿去?自己知道到哪儿去呢?因之并不理会这些车夫,在人丛挤了出去。但这车夫们一问,又给予了她一种很大的刺激,顺了一条胡同径直的向前走。不知不觉,就冲上了一条大街,站定了脚,向两头看去,正是距离最长的街道。看看来往的行人车马,都是径直向前,不像有什么考虑,也没有什么踌躇,这样比较起来,大街上任何一种人,都比自己强。只有自己是个孤魂野鬼,没有落脚所在的。心里一阵难过,眼圈儿里一发热,两行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可是自己心里也很明白,在这大街上哭,那是个大笑话,看到旁边有条小胡同,且闯到里面去,在衣袋掏出手绢,擦擦眼睛。
第三十四回 归去本无家穷居访旧 重逢偏有意长舌传疑(2)
  糊里糊涂走过几条胡同,抬头一看,拐弯的墙上,钉着一块蓝色的地名牌子,有四个白字,标明了是方家大院。心里带一点影子,这个地名,好像以前是常听到人说的呀。站着出了一会神,想起来了,那唱丑角的宋小五,她家住在这里。这人虽然嘴里不干不净,喜欢同人开玩笑,可是她心肠倒也不坏,找找她,问问师傅的消息罢。于是顺着人家大门,一家家看去,有的是关着大门的,有的是开着大门的,却没有哪家在门上贴着宋宅两个字。
  沿着人家把一条巷子走完了,自己还怕是过于大意了,又沿着人家走了回来。有一位头顶上挽个朝天髻儿,穿了大皮袍子的旗下老太太,正在一家门口向菜担子买菜,就向她望着道:“你这位姑娘走来走去,是找人的吧?”月容这就站定了向她深深点了一个头,笑答道:“是的,我找一家梨园行姓宋的。”老太太笑道:“这算你问着了,要不然你在这胡同里来回溜二百遍,也找不出她的家来。她原来住在这隔壁,最近两个月家境闹得太不好,已经搬到月牙胡同里去了。那里是大杂院,是人家马号车门里,很容易认出来。这里一拐弯儿,就是月牙胡同。”
  月容不用多问,人家已经说了个详详细细,这就照她所说的地方走去,果然有个车门。院子里放着破人力车,洗衣作的大水桶,堆了绳捆的大车,加上破桌子烂板凳,真够乱的。悄悄走进大门,向四周屋子望了一下,见两边屋子门口,有人端出白泥炉子来倒炉灰,便打听可有姓宋的?那人向东边两个小屋一指道:“那屋子里就是。”
  月容还没有走过去呢,那屋子里就有人接嘴道:“是哪一个找我们?”月容听着,是宋小五母亲的声音。以前她是常送她姑娘到戏院子里去,彼此也很熟,因道:“宋大婶,是我呀,大姐在家吗?”这时,那小屋的窗户纸的窟窿眼里,有一块肉脸,带了一个小乌眼珠转动了两下,接着有人道:“这是哪儿刮的一阵仙风,把我们杨老板刮来了?请屋子里坐罢。可是我们屋子里脏得要命,那怎么办呢?”月容拉开门,向她屋子里走去。看看那屋子,小得像船舱一样,北头一张土炕,上面铺着一条半旧的芦席,乱堆两床破被褥。红的被面,大一块小一块的黑印儿,显得这被是格外的脏。炕的墙犄角上,堆着黑木箱子破篮篓子,一股子怪味儿。桌子上和地下,大的盆儿,小的罐儿,什么都有。只以桌子下而论,中间堆了一堆煤球,煤球旁边,却是一只小绿瓦盆,里面装了小半盆乳面。
  小五妈赶快将一张方凳子上的两棵白菜拿开,用手揩了两揩,笑道:“杨老板请坐坐罢。屋子小,我没有另拢火。”说着,弯腰到炕沿下面去,在窟窿眼里,掏出一只小白炉子来,虽不过二三十个煤球,倒是通红的。月容向屋子周围看去,一切是破旧脏。小五娘黄瘦着脸,挽了一把茶杯大的小髻,满头乱发,倒像脸盆大。下身穿条蓝布单裤,上身倒是穿件空心灰布棉袄,又没扣纽扣,敞着顶住胸骨一块黄皮。因道:“大婶,你人过得瘦了,太劳累了吧?”小五娘什么也没说,苦着脸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月容道:“大姐不在家吗?”小五娘道:“她呀!你请坐,我慢慢地告诉你。”月容想着,既进来了,当然不是三言二语交代过了,就可以走的,就依了她的话坐下。
  小五娘摸起小桌上的旱烟袋,还没抽一口呢,开了话匣子了,她道:“这几个月,人事是变得太厉害了。你不唱戏,班子里几个角儿,嫁的嫁,走的走,班子再也维持不了,就散了。你闻闻这屋子里有什么味儿吗?”她突然这样一问,月容不知道什么意思,将鼻子尖耸了两耸,笑着摇摇头道:“没有什么昧儿。”小五娘道:“怎么没什么味儿:你是不肯说罢了,这里鸦片烟的味儿就浓得很啦。我的瘾还罢,我那个死老头子,每日没四五毫钱膏子,简直过不去。小五搭班子的时候,每年拿的戏份,也就只好凑合着过日子。班子一散了,日子就过不过去。老头子没有烟抽,不怪自己没有本事挣钱,倒老是找着小五捣乱,小五一气跑了,几个月没有消息。现在才听说,先是去汉口搭班,后来跟一个角儿上云南去了。北京到云南,路扶起来有天高,有什么法子找她?只好随她去罢。”月容道:“哦,原来也有这样大的变化?你两位老人家的嚼谷怎么办呢?”小五娘道:“还用说吗?简直不得了。先是当当卖卖,凑合着过日子。后来当也没有当了,卖也没有卖了,就搬到这里来住,耗子钻牛犄角,尽了头了。老头没有了办法,这才上天桥去跟一伙唱地台戏的拉胡琴,每天挣个三毫钱,有了黑饭,没有了白饭,眼见要坍台了。可是北京城里土生土长的人,哪儿短的了三亲四友的,要讨饭,也得混出北京城去。杨老板你还好吧?可能救我们一把?”月容的脸色,一刻儿工夫倒变了好几次。因笑道:“叫我救你一把?不瞒你说,我自己现在也要人救我一把了。”小五娘对她看了一看,问道:“你怎么了?我的大姑娘。”月容道:“大婶,你没事吗?你要是没什么事,请坐一会儿,让我慢慢地告诉你。”小五娘道:“我有什么事呢?每天都是这样干耗着。”这才在棉裤袋里掏出一包烟,按上烟斗,在炕席下摸出火柴,点着烟抽起来。
  月容沉住气,把眼泪含着,不让流出来,慢慢地把自己漂流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了,因叹口气道:“听说我这事情,还登过报,我也不必瞒人了。你瞧,我不也是要人救我一把吗?’’小五娘道:“啊,想不到大风大浪的,你倒经过这么一场大热闹。你还有什么打算吗?”月容道:“本来我是不好意思再去找师傅的,可是合了你那话,耗子钻牛犄角尽了头了。我要不找师傅,不但是没有饭吃,在街上面走路,还怕人家逮了去呢。”小五娘道:“你要找师傅吗?漫说你不能下乡找他去,就是你下乡去找着了他,恐怕那也是个麻烦。他为着你的事伤心透了。要不,他也不搬下乡去。”月容道:“他为着我搬下乡去的吗?”小五娘含着烟袋吸了一口烟道:“也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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