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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格尔的奇遇-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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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里吉见了我,朝着一张没人坐的小桌子努了努嘴,小桌旁边放着一张高背的木头椅子。这个地方倒挺合适。我能躲在椅子背后听到小酒馆里的一切谈话,而且还能从挂在柜台后边餐具柜上的、向前倾斜的椭圆形镜子里,看到大厅里发生的一切情况。那个亡命之徒“狼崽子”当初是不是也常坐在这儿呢?
  火红色头发的裴姬给我端来了晚饭。我饱餐了一顿,把骨头上的肥羊肉啃得精光。
  窗户旁边有几个人正在打扑克,兴高采烈地大声叫喊,引得在柜台旁边尽了酒兴的人都觉得应该到赌钱的人那儿瞅瞅、说几句风凉话。
  “麦克又没吃牌——别舍不得出爱司!”
  “啊哈!出王牌揍他们!”
  一双锐利而异常熟悉的眼睛从镜子里看着我。这是那个捕鸟的小矮子,他和一位只有一条胳臂的老头儿站在门口。后来他们穿过整个大厅径直走到柜台边。
  布里吉眉开眼笑地招呼道:“晚上好!——”
  捕鸟人看来兴致很好。椭圆帽檐的呢便帽推在后脑勺上,衬衫的袖口也没有扣。他大声说道:“嗬,好什么?来酒吧——两杯酸橙露酒。喝吧,雷吉先生。”
  舅舅用哆里哆嗦的手抓住了酒杯:“好,我喝。”
  捕鸟人说:“请喝吧,您把刚才的话说完了吧。”
  舅舅和捕鸟人站在离我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喝着酒,他们对谁也不注意。
  舅舅滔滔不绝他说开了:“是啊,这孩子不走运。他本来是个挺淘气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安息。我要是说他是个天生的流浪汉,那也不委屈他。埃绍夫的人都劝他爸爸揪着他耳朵揍他,因为他真该揍。他跟着十来个淘气鬼到城外瞎跑,捣乌窝,钻废矿井。让布里吉来说说他怎么把我们那个淘气孩子从山沟里拉上来的。噢,布里吉,你忙吗?谢谢,我就喝。真不该多喝——多喝一杯,就会舍我早死一天。有一回,这孩子瞎闯一顿回了家,搞的那份脏啊,气得奥莉维雅一边在盆里给他洗,一边哭。真叫怪,他居然没掉到那个没底的‘长鼻子’矿井里——可是我姐姐,就是他的妈,跟我姐夫可疼这孩子啦——”
  我哆嗦了一下,差点把骨头卡在喉咙里。他说的是我。这时候那几个牌迷争吵起来,把舅舅的话压得听不清了。
  布里吉把争吵的人劝好以后,我又听见舅舅说:“可是,等他领了毕业证书回来的时候,他完全变了样啦,真像一位大少爷了,可是我总觉得,贵族学校把他的禀性给弄坏了。他拿了他爸爸手里剩下的一点钱,出去谋事。起先还来信,说过得挺好,后来就没音信了。他爸爸一直盼着他的消息,可是到死也没有盼到。”
  舅舅生气地摇着头,弄得我心乱如麻。我这才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一阵伤心,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等头脑清醒过来以后,我又听见舅舅的声音:“这个淘气孩子也给我带来好多麻烦,简直要把我气疯了。您想想看,有一回,代理人西顿把我叫去,跟我说:”我得到可靠的消息,你家那个小伙子在美洲坐牢了。‘我说:“西顿先生,要是他的爹妈还活着,准会难过死了。能不能想办法救救这孩子?’你想我该多么着急。可是代理人光是给我念了一段法律条文,还直发脾气!后来他又把我叫人,气呼呼他说:”雷吉先生,你那个外甥这回可完了,‘我这才知道,这孩子在加利福尼亚随着一条捕蟹船淹死了。我只好在袖子上戴上服丧的黑纱。“
  捕鸟人回答道:“这事儿可太让人伤心啦。剩下的话您明儿再说吧,好不好?”
  舅舅痛苦地低下了头,后来慢吞吞地走出去了。
  这时那个捕鸟人四下看了看,接着就走到我的桌边,“对不住。座儿都满了。我坐在您——”
  我张开嘴刚要说不行,可是捕鸟人已经坐到我的对面,用手指头咔吧地弹了一声响:“我的美人裴姬!请这边来!”
  布里吉在老板的座位上嘎哑他说:“裴姬,别打吨!到右边那位先生那儿去!”
  捕鸟人摘下帽子,拿它当扇子扇着风,“先生,真热啊——”
  我一声不响。过去我和陌生人谈话的次数大多了,可是并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这个矮予找我千什么?喝完一杯酒,我掏出最后一根纸烟。
  “来个人吧?”捕鸟人说,同时迅速地把打火机凑近我的脸。用点着了的火去端详可疑的脸。
  这套手腕我懂得,我气呼呼地吹灭了打火机,掏出自己的火柴,点着纸烟,吸了口烟,朝着捕鸟人的脸喷去。
  他让烟呛得打了个喷嚏,可是仍旧谦恭他说:“我不生您的气。很多人抽烟的时候都喜欢自由一点。您别介意我来打搅您,因为咱们本来是见过面的。您于吗不说话?我在树林里碰见过您。也许还要早一点。噢,是啦!应当给您赔个礼——我在药房里撞过您一下——我的天,您怎么不理人!”
  裴姬拿来了麦酒。捕鸟人举起酒杯。“还是为您的健康干一杯吧。”
  我对他的唠叨连一句话也不回答。我在思索舅舅的话。那番话使我完全相信,我已经见不着爸爸了。我又把一股子烟直仲着不速之客的鼻子喷过去,可是这个厚脸皮的家伙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他从杯子里呷了一口麦酒,低声嘟哝道:“现在埃绍夫城里城外的人真叫人纳闷。怎么没有从前那种礼貌啦?都不爱称呼‘先生’。你把别人当朋友,请他喝酒,可他反倒冲你的鼻子喷烟。我想,这都是那种神秘的瘴气闹的。天上刮来了这种瘴气,让咱们受了毒。什么?您不知道这回事?别装傻啦——难道您没听说那利米神父的事吗?您不知道弗利特大夫看的那些病人的事吗?简直太奇怪了。难道您是从月亮上头掉下来的?”
  我慢吞吞地捏灭了烟头,用拳头捶了下桌子,冲捕鸟人点点头说:“对,你算猜着了。我是从月亮上头掉下来的,这个酒杯说不定也会掉到你的头上。现在你永远记住,我天生又聋又哑。你那套花言巧语,就像雨点落在火炉上,什么作用也起不了。你顶好趁早给我滚开。”
  我穿过厨房回到自己那间小贮藏室的时候,对正在木盆里哗啦哗啦洗匙子的凯蒂说:“小姐儿,明天早点叫醒我。”
  “先生,您放心。睡吧。”
  在厢房的门口我像个被迫捕的人那样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听了听。是啊,这个捕鸟人使我又恢复了流浪汉的老习惯。
  但是布里吉的院中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八
  埃绍夫的主要街道英王街,从我小时候起到现在一点都没变,还是一条开满了洗衣店、面包房和古老的小铺子的街道,还是那样的凄凉冷落。店铺的橱窗还是布满了尘土,伙伴们还是连连打着呵欠,肥胖的老板们还是穿着丝绒的背心。
  我在这条熟悉的街道上走着,温暖的太阳朝着我微笑。走到一个小花园的时候,我心中感到说不出的优郁。
  这儿就是三年前我和爱吉坐过的长凳。园丁在花坛的绿草中间种的还是夹竹桃。长凳的斜对面,有一个卖果子露的卖货亭子。我觉得卖货的姑娘很面熟,于是走近了几步。我看见卖货亭前站着一个红脸的青年人,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正在对那个量着果子露的姑娘献殷勤。那个姑娘鬓角上的鬈发使我的心中一惊。她那雪白的领子整整齐齐地搭在瘦削的肩头,每当那双小手一动,领子就微微地颤动一下。
  青年斜眼看着姑娘,嘴里嘟嘟哝哝地说:“喂,爱吉小姐,坐在我那艘帆艇上可美极了!我们可以坐到琴恩角,到灯塔那边玩去。”
  当然,这个姑娘就是爱吉。我不看她的脸就知道是她。我永远记得她那双明媚温柔的眼睛,甚至在“布克苏司”号沉没的时候,当漩涡要把我卷进大海深渊的生死关头,我也在想着这双眼睛。
  我没听见爱吉回答的是什么。走到这个青年的跟前,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情,我很友善地对他说道:“跟你说,波普。你那艘帆艇的锚刚才断了,孩子们在埃绍夫到处找你。快去吧,别让石头撞碎了你那只宝贝船——”
  波普吓得瞥了我一眼,就急忙沿着大街向港口跑去。
  “爱吉小姐,万分抱歉。”我喃喃他说了一句,猛然转身离开了卖货亭。
  我走开的时候,感到爱吉在惊慌和注意地看着我的背影。我很想转过身去,但我没有这样做。爱吉并没有认出我,她也不可能认出我,因为我的脸已经不是平格尔的脸了,她当然是为波普担心——
  小时候,我遇到心里有什么委屈或是难过,总是到妈妈那儿去找安慰。在这种时刻,我总是跑到她身边,把自己的悲伤和烦恼说给她听,于是她就用充满母爱的温暖的言语来安慰我。现在我感觉迫切需要到我爹妈墓前去,使我惶惑不安的心灵宁静下来。
  埃绍夫公园坐落在一个陡峭的海岸上,墓地占据着公园的一部分。在峭壁的下面,海浪哗啦晔啦地冲击着岩石。我走过守卫室,走过寂静的老教堂(它的灰色花岗石墙壁上攀满了常春藤),走过一排被花草环绕着的肃穆而凄凉的墓碑。
  在绕过小路的拐角,离峭壁十码远的地方有两棵沉思着的苍松,我在那下面找到了我双亲长眠的地方。
  我走近这个对我异常神圣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屈膝脆在墓前。
  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我低声喃喃地说道:“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生出了我——你们现在能不能看见你们的孩子呢?我来了——”
  我悲哀地哭了,并没有因这些出于爱和无限优郁的热泪而感到羞愧。
  我噙着眼泪念着雕有简单的蜡菊花环的墓碑上的题词:

  “安娜·平格尔之墓。
  192 
  悲痛万分之愚夫及幼子哀悼永志不忘之贤妻与慈母。”

  “埃吉道·平格尔之墓。
  193 
  审判之日,祈勿念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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