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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诗篇-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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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出一缕惊恐的余光,慌忙爬起来,滚到一边去了。
  司机像是受到鼓舞,开得更快了,终于闯进密密层层的苇林了。
  苇子林边的男女社员乱糟糟爬起来,好多人跑上沟去了,梁志华笑了,对司机递上一支烟,说:“没一个真正想死的!”
  犟队长压不住溃散的阵脚,气急败坏跑过来,跳上驾驶台的踏板,从窗玻璃外边死死盯住梁志华,布满血丝的一双牛眼一眨不眨。
  梁志华叫司机停了车,他打开车门,刚探出半个身子,万万没料到,犟牛队长猛地朝他脸上吐来一口唾沫,然后跳下车,走了……犟牛队长一口唾沫儿,换来的是立即被撤职,被留党察看,接着就挂上牌子游遍了河西公社的大村和小庄……再没有一个干部和社员敢于公开反对规划了,这件事被添枝加叶地演义得更加有声有色,四下传播,轰动了全县,梁胆大的名号也就响起来了。
  唔!恍如昨天!眼前的苇子沟里曾经发生过的轰轰烈烈的场面,现在已经不是敢想敢干的光荣的记录了,而是带着令人羞愧的讽刺索绕在他的心间。昔日那被铲除挖掉的苇根燃起的火堆和烟柱,熏烤着他的心,愈来愈难忍了……
  发疯啊!真正是发疯啊!梁志华自叹着,做下挨骂的事了,让人骂吧!犟队长要是不客气地朝他脸上吐唾沫儿,就吐吧!让那些被他的强迫命令坑害过的干部和社员,出了气,平了心。好了,梁某人也该离开这河西公社了!唉!
  山村的夜是这样静。走进村口的时候,自行车链条的响声听来似乎更响了,谁家门口传来一声凶猛的狗叫,吓了他一跳。别这么神经紧张吧!别这么丧魂失魄吧!搞过瞎指挥的公社干部,全省也不是我一个哩!他给自己宽解,有我的责任,也有上级的责任!别自己把自己搞得灰溜溜地抬不起眼……
  梁志华推着自行车,走进了犟牛家的土门楼,亮着灯光的小灶房里,立即传出一声中年妇女沙哑的问话声:“谁呀!”这是犟牛的媳妇彩娥的声音。
  “我。”梁志华回应了一声,把车子在院子里柴禾堆跟前撑起来,就朝里走去。
  彩娥站在小灶房的门口,从门里泻出的亮光中,探身盯着梁志华,三十出头的彩娥,认清了来人的时候,直起身来,双手一拍,诧异地说:“唉呀!梁书记呀!你怎——黑天来?”
  “天黑闲呀!”梁志华随口说。
  “书记总是忙啊!”彩娥拖着腔儿说,“还是忙着修梯田大会战吗?”
  “呃……”梁志华脸红了,幸亏黑夜看不出来,这个中年女人一把抓到他的伤疤上,他噎住了。
  彩娥开心地笑着,狡诡地扑闪着眼睛,得意地瞧着失掉了威风的领导者,仿效者梁志华过去的口号:“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河川园田化,山坡梯田化。你现在化得咋个向吗?”
  “哦……这……”梁志华更加窘迫,脸上热烘烘地,说不上话来。
  “一批二斗三背砖,不怕社员不上山。你的这一套办法好啊!硬啊!咋不用了呢?哈呀……”
  梁志华听着,难堪极了,而那个女人,说得正解气,看不出有停歇下来的神气。这当儿,上房里传来一个老年妇人呵斥的问话:
  “娥娥,你和谁说话?这样没大没小的……”这是犟牛母亲的声音。
  “是梁书记!”彩娥笑着说。
  “啊呀!是……梁书记……吗?”老婶子结结巴巴说着,已经走出门,站在台阶上。
  “是我,大婶!”梁志华赶忙走上前。
  “梁书记啊!你黑天半夜,怎么来的?”老婶子亲切地问。
  “骑自行车。”梁志华说。
  “你怎么……骑自行车!”彩娥站在背后,仍然不放过机会,“坐推土机多威风嘛!”
  “这挨刀子的……嘴长!”老婶子禁斥着儿媳,动手拉住梁志华的胳膊,“快,屋里坐。”
  “嘴长犯法吗?梁书记赏给我一个牌子才好!”彩娥不理婆婆的训斥,更加来劲地挖苦,“我脸厚,不怕游街!在山沟小村有啥好游的?要游到西安城里游!咱乡下人难得机会进城,全当逛热闹哩!经世事哩……”
  “打嘴!”老婶子真的变了脸,变了声,她大概觉得媳妇说得太过分了,客人受不了了,“来了客人,不见问吃问喝,光知道卖嘴!”
  彩娥却哈哈笑着,进了灶房,似乎并不怕。
  梁志华被老婶子牵着胳膊,进了上房,脊背上的芒刺似乎消失了。他坐下来,尴尬地装着烟末儿,划着火柴……她的男人犟牛受了他的整治,她跟着担惊受怕,现在自然要出一口气了。
  “老梁,你黑间还不歇息,真是苦累!”老婶子念叨说。
  “大婶!我今日来,专门给你做检讨来咧!”梁志华趁早说明来意,也许倒能免去彩娥的挖苦和讽刺,“我那年对犟牛……”
  “不要说了!事情过去了,再不要提了!”大婶宽容大度地说,“有啥哩!犟牛是个平民百姓,挂一回牌牌,也没伤他皮肉,没啥!”
  “犟牛是对的。”梁志华诚恳地说,“我当初脑子发热,听不进群众意见……”
  “谁都有失手!”大婶仍然宽容大度地说,“一家人过日子,也在碰磕!大人训娃娃,也不定都是娃没理!‘老子训儿儿不羞,官家打民民不恼’!”
  “大婶,我们是同志,平等……”梁志华连忙纠正说,老人把他和旧时的官家联在一起了。
  “一样!跟父母一样!”大婶又打断他的话,把谈话的意思又扳回自己一边,“你是书记,管了那么多人,有多少麻烦事,哪能把个个人都端平搁稳,把件件事都弄得清清白白呢?总有个不周到的时候……”
  梁志华捏着烟卷,烟卷在手指间冒出一缕缕烟气,在他的脸前飘流,透过烟雾,他看见老人过分宽容的神情里,遮饰着疑虑和担忧。她怕他,怕他什么呢?怕他尔后再行报复吗?抑或是其它什么原因呢?他的心里现在才真正感觉到了那一层无形的隔膜,他沉默了,倒不想过多地解释什么了。
  短暂的沉默,隔膜着的难以相通的感情,使检讨者和接受检讨者都不自然了。彩娥正合时宜地走进来,打破了刚刚出现的沉闷的局面,俩人都感到解脱了。
  她一手端着竹皮暖水瓶,一手勾着两只搪瓷缸,一身很合适的衣服下,透出一股健壮的中年妇女的强悍的气息,她一边倒水,一边笑着:“你今晚是专门做检讨来了?”
  梁志华强装笑脸,准备接受彩娥的奚落了。
  “那就向我检讨吧!”彩娥说着,在炕边的木椅上坐下,抬起一条腿,坐成一个二郎担山的姿式,双手掬着膝盖,挺直腰板,“你的心诚不诚呢?”
  梁志华仍然笑笑,说:“心可掏不出来……”
  “负荆请罪,应该自带荆条!”彩娥说。这大约是个读过几年书的有文化的妇女吧,可能上过初中,不然怎么知道这个历史故事呢!她挖苦说,“我灶房里可有的是笤帚圪塔烧火棍……”
  “彩娥!真该挨嘴板子!”老婶子斥责儿媳,“没大没小,满嘴胡喷!还不下面去!”
  彩娥瞧一眼愠怒的婆婆,却哈哈笑着,从椅子上跳下来,顺炕站着,并不介意婆婆的斥责。笑毕,撇一下嘴唇,说:“梁书记,你有心做检讨,俺妈还不敢领受呢!你看怕人不怕人!”
  “你越说越不象话!”婆婆开始动手拉扯儿媳的胳膊,“你走!去把犟牛叫回来!”
  彩娥抽回胳膊,双手像铁钳一样抓住老人的两只胳膊,把老人推出门:“你去叫。你害怕,你走!我不害怕,梁书记不是老虎,吃人吗?”
  老人竟然真的走出院子去了。
  彩娥重新坐在椅子上,侧对着梁志华。婆婆不在场的时光,她严肃起来,说:“你那天晚上在广播上做检讨,俺一家人围在喇叭底下听。”彩娥抬头瞧瞧挂在门楣上方的有线入户的小喇叭,继续说,“俺妈听着,流了眼泪,说自古官家做了瞎事,谁见过给百姓赔礼认错?听说你在公社受批评,下不了台,老婆坐不住,睡不着,硬逼着犟牛给你送鸡蛋去,叫你放宽心……”
  梁志华扬起头,不由地轻轻啊了一声,眉头紧皱起来,“有这样的事?”
  “娃他爹是个孝子,拗不地俺妈,去了两回。头回去,你没在公社;二回去,你正在机关会上检查讲话呢,他没好意思叫你,回来俺妈还骂他不会做事……”
  “噢!”梁志华眼一闭,心在胸脯里加快了跳速。卷烟燃到最后了,烫着了手指,他又抽出一根来,点上了。
  “俺妈天天早晨叮嘱他,‘咱不要揭发人家梁书记!人家揭发让人家揭发,咱不要……’”
  “老人怕我打击报复吗?”
  “也许是。”彩娥说,“她可说是‘咱不要推下坡的碌碡’!”
  梁志华现在才明白了,在集中揭发批评他的专门会议上,犟牛闭口不吭的原因了。他一手拍着自己的脑门,盯着彩娥,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甚至是可笑的。
  “梁书记!”
  一声又大又重的喊声,伴着架子车车轮轧轧的响声在院子响起,带着热诚和亲切的气流,从门口冲进来。犟牛和老大婶,母子二人,已经站在门口,梁志华站起来。
  “你不要听彩娥胡说!”犟牛笑着,“那是个疯子!”
  梁志华也笑着,没有说话。
  彩娥撒娇似的瞟了犟牛男人一眼,出门走了,梁志华在这一瞬间,第一次发现了这个泼辣的中年女人的那一缕柔媚之情。
  “拉苇根去了?”梁志华问。
  “噢!”犟牛高兴地说,“啊呀,老梁,前几年咱知道人家东古大队的苇子比咱的苇子秆高,皮子厚,却不知道人家是新品种!现在好了,你给咱铲了劣种苇子,正好栽良种苇子!你倒办了件好事!”
  “因祸得福!”梁志华自愧地说,“我当初,可是强迫你去干劳民伤财的事,蠢哪!”
  “人都有失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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