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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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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后面树影掩映中的一栋栋楼房,都在汹涌人流的冲击下活动起来。不时有人从人群中挤上来,劈头盖脑地抽他的耳光,打他的头,恶狠狠地踢他。有一脚踢在小腹上,他疼得弯下腰蹲在地上,扭送他的学生毫不留情地把他拽起来。在潮水般的游街过程中,呼昌盛遭受着越来越难以顶住的殴打。眼镜早已打飞,嘴角流出了鲜血,衬衫的扣子全被拽脱,黑瘦的胸脯上布满青紫的伤痕。他禁不住想,你们又不是工作组,哪来这么大仇恨?当然,这是极为幼稚的思维。他组织的批斗会上不是同样将几百人毒毒地打了一顿吗?情势决定一切。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右边是一个拱形小石桥,左边是一个历史闻名的石牌坊,又冒出来一群气势汹汹的学生,还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工人,争先恐后地将拳头和巴掌飞过来。一个面孔粗壮的人很像是宣传画上标准的炼钢工人,上来喝道:“你为什么反革命?”一手劈胸抓住他的衣服,另一手一拳打过来,呼昌盛眼前一片金花,几乎无法站住。在爆炸般的剧痛与昏迷中,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被打得半死的狼崽,被成群的猎人押送着,最后,他被撂在一个地方,听见有人说:“就在这儿隔离审查,不许他和外界有任何联系。”随后,听见纷沓嘈杂的脚步声撤出房间,房门关上了,有铁链子哗啦哗啦的声响,最后是很重的咔嚓一声,显然是上了一把特大号的铁锁。咚咚咚的脚步声似乎在穿过很长的走廊远去。听到大门的开阖,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人的脚步声走下台阶,随后,众多的人声分散消失在辽阔的空间里。
  声音的统治暂时放松了,气味的威严便在黑暗中显示出来。有生冷的钢铁的味道,有浊重的机油的味道,还有煤油的味道,有机床切削时飞旋出的铁屑的味道。学机械的呼昌盛在校办工厂实习过,熟悉这些味道,这些味道带着一股阴潮的气息浸透着他,他这才觉出自己正趴在地上。用双手触摸地面,是冰冷的水泥地,地上有厚厚的尘土。手向前伸,摸到了一片粘糊糊的油渍,慢慢放到鼻子前闻一闻,是机油和煤油的混合物。他抬起头极力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阴暗而空旷的空间,好像是库房,空空荡荡的,靠墙放着几块钢板和几桶机油。
  对着门口的一面墙上有两块很高的小方窗,两道光亮透过小方窗斜照进来,让他想到农村夜晚放露天电影时放映机的光柱。库房里还有一张学生宿舍用的双层床,也落满厚厚的尘土。他挪过身去,背靠着床栏坐起来,瞄了一下六七米高的房顶和二三米高的窗户,这里摆放一个双层床,不怕为他提供逃跑的方便吗?他随即摇了摇头,窗上插着铁条,算得上是一个条件充分的“牢房”。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开铁锁的声音、下铁链的声音和开门的声音,他低着头一动不动。有人在门口摸索着拉亮了电灯。一盏昏暗的灯泡从头顶照下来,面前出现了几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学生,还有一个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他们将抱来的一卷被褥放在了双层床的下铺,荡起的一阵烟尘,其中一个人说:“这是你的行李。这是纸,这是笔,你要老老实实检查交待。饭有人送,大小便你就在这儿解决。”说着,他们走到房屋的一角,那里有一个水龙头,下面是一个水池子。水池的出水口是钢板隔制成的水漏,很像微缩的马路上的栅条状漏水盖。他们说:“小便就这样了,大便你多冲一冲,还不行,就把铁漏拉起来。”他用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的表情面对着这些吩咐。有人把饭盒放在上铺,说:“这是晚饭,喝水就是自来水,你到这一步也没有权利挑三拣四。”咣啷咣啷门又关上了,铁链子又穿上了,大铁锁又锁上了,脚步声穿过长长的走廊远去了,只把一盏20瓦的昏黄灯泡点亮了留在这里。
  他开始清醒了,挣扎着站起来。眼镜打碎了,左眼打肿了,只剩下残缺的一点视力,但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他走到水龙头前,拉开了铁漏板,看见一个方形的孔道斜着通向外面,顺着孔道看去,外面是一个杂草丛生的土坡。大概这面墙朝向西面,正是黄昏,洞口处的杂草辉映着桔黄色的光亮。这是不是晚霞所致?他在北清东校上学的两年中,从来没有观察过晚霞。人到了这种孤寂的境地,才会注意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在闹哄哄的人世中,人人都把自然当做与己无关的遥远存在。他一瘸一拐回到床边,打开饭盒看了看,一个馒头,一点咸菜,他冷笑了一下,盖上饭盒。疼痛消灭了食欲,留下的是思想。
  他将褥子打开,床单铺平,枕头放好,同时生出了对熟悉的被褥的亲切感。这套被褥陪伴了他整整两年,一打开就洋溢着自己的体味和学生宿舍的气味。在生冷的机油味统治的空间里,被褥给他带来了温馨的生活气息,里面还很仁慈地裹着他的毛巾、肥皂、牙刷、茶缸,白茶缸上写着“又红又专”四个红漆字。牙膏的清香,潮湿毛巾捂出的馊味,此刻在昏黄的牢房里悠悠扬扬地描绘出他与人间的联系。一瞬间他想到,倘若一个人流落到与世隔绝的荒岛上,那么任何人类制作的物品在岛上出现,都会引起如见故人的亲切与惊喜。
  一个随海潮飘来的破瓶罐,一只破胶鞋,都能使落荒者生出思乡的遐想。
  将脸和手臂洗净后,才知道自己浑身伤痕累累。想到自己的所做所为,知道眼下没有权利自怜自怨,便在水龙头上将腿脚冲洗干净,然后坐在床上。奇怪的是,他在下意识中采取了和尚盘腿而坐的姿势。这种姿势他在大学里从未用过,莫非有着什么不自觉的表示?
  小方窗外已一片黑暗,他下了床,一瘸一拐的拖着步子走到门口,将电灯拉灭,黑暗中沉淀出那两个小方窗的亮光。他回到床上依然盘腿而坐,一个小方窗外的天空有一颗硕大的星星。刚才通过下水道,他第一次看到了北京的晚霞光亮;在这茫茫的铁窗里,又第一次看到了北京的星空,那颗星星在铁栏杆旁边闪烁着。自从他踏入北清大学就始终处在穷凶极恶、风风火火的努力之中,学习上要进步,政治上要进步,整个人像旋转的车轱辘一样忙碌地奔跑着,从来都将晚霞与星光置之度外。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像一只被长期囚禁的野兽冲出了笼子,更像一只被马戏团驯化了的老虎重归山林。如果这些比喻还没能传达出他的自我感觉,他觉得自己其实更像一头食肉的小猛兽。他看过一个彩色纪录片《岛》,一种叫做的野兽像闪电一样攻击草莽和树上爬行的毒蛇。只要毒蛇在草丛中一探出头,或者从树上游下来时,就箭一样射出去,咬住蛇头,任其挣扎着直到将其置于死地。如果说小一点,他觉得自己更像狼,在无边无际的荒山野地里奔跑,搜寻着猎物,时刻准备做拼死的搏斗。它会把野猪逼到悬崖绝壁,当野猪发疯地冲过来时,它机敏地跳上去咬住野猪的脖子。野猪狂暴地将它甩脱在地,再一次扑过来,它会灵活地腾跃躲闪,伺机进攻,直到野猪毙命,哪怕自己也伤痕累累。
  他从小在农村长大,看到善良的马一副善相,愚蠢的猪一副蠢相,驯服的狗一副驯服相,残忍的狼一副残忍相,用这种眼光看人,他常常觉得长得像马的人善良,长得像猪的人愚蠢,长得像狼的人残忍。自己的相貌像狼,像狐狸,像一切攻击性的食肉动物,他就是一匹好斗的狼。回忆自己的童年,除了几次龇牙咧嘴地与邻村的小孩打架之外,他更多的好斗情绪只表现为倔强的沉默。而真正让他敌视的,是那个人人看来都善良但在他的眼里十分冷酷的父亲。
  他小时候常挨父亲打,几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穿过一双暖鞋,冬天走七八里地上学,一双露着脚趾的破布鞋给他带来了烂得流脓的一脚冻疮。每天他踏着脓血从学校走回家,都像走一条布满尖刀的路。父亲却常常因为他没有及时赶回来拾柴喂猪,不由分说抡起拳头就将他打翻在地。从那时起,他有一个耳朵失去了听觉。一天,他去棉花地拾野菜,他把父亲的名字用铅笔写在棉花叶上,然后前面写上一个“打”字。虽然那字迹模糊不清,但他写一遍,就发泄一次仇恨,他在数不清的棉花叶上都写上了对父亲的仇恨。现在,当他领着成千上万人进行大革命时,就像在黑夜中举着火把冲锋陷阵。谁压迫他,他就反对谁。他就是要把一切压迫他的人物打倒!与工作组的对抗是一个压抑已久的反压迫情绪的发泄,不管把他关在什么样的牢笼中,他都会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四面冲撞。在万人大会上遭受暴风雨般的批判时,他低着头,既感到紧张,也有一种拼死对着干的快感。狼被猎人的铁夹子夹住了腿,一定会用尽力气撕咬铁夹子,哪怕把牙齿咬碎,也要拼死一争。
  脑子里闪闪烁烁地回忆联想了一遍,身体还像深山庙寺的和尚一样盘腿而坐。他在政治上有足够的冷静与智谋,绝不会撞死在这间牢房里。此刻,他最关心的是北清大学的政治局势及中国的政治局势。他要做一个勇敢而机智的食肉猛兽,一旦得逞,就要把那些囚禁他的人同样囚禁起来。
  外面的星空更加明亮了,那颗硕大的星不见了。地球在旋转,恒星也在天幕中相对移动着。两方铁窗中出现了几颗闪闪烁烁的暗淡小星。从暗蓝天空的明亮程度看,今晚大概有月亮。
  突然,他听到奇怪的声音,全身的神经都敏感起来。他静下心用听力完整的右耳仔细谛听着,好像有人在外面敲打墙壁。他又听了一会儿,听出敲打的节奏是寻寻觅觅的呼唤,这让他想起国民党监狱里共产党人的秘密联络方式。他立刻下了床,两腿因久盘而一阵麻木,几乎无法迈步,他扶着床轻轻活动着双脚,等待难以触地的麻木逐渐过去。敲打的声音在移动,停了一会儿,又在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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