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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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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气忿的将茶叶倒了满桌,露出包著锁片的小手帕来。

“哪!拿去看!三毛茶叶里的金子。”我啪一下,将小手帕丢在黛娥面前。

“三毛,马利亚这人不能不防她了,下次她来打扫,你还是不出去的好。”黛娥说。

“唯一值钱的东西都被她翻出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苦笑起来。

下一个星期三我真是在家等著马利亚。

“马利亚,请您下次不要再翻我的东西了,不然我对兰赫去说。”我重重的说著她。

她第一次讪讪的,竟胀红了脸没有说什么。

对人说了重话,自己先就很难过,一天闷闷不乐。我喜欢和平的事情。

“有时候讨厌马利亚,可是想想她有老母亲,生肺病的丈夫,四个孩子要靠她养,心里又很同情矣,不能怪她有时太鲁莽。”

吃晚饭时我跟荷西说起马利亚的事情,自己口气便温和了下来。

“她先生的确得过一次轻微的肺病,可是社会福利金是不能少他的,病假一年,收入职位都不能赖他的,这是劳工法,肺病疗养院也是社会福利,不收钱的,他生病还是领百分之百的钱呢!”荷西说。

“两个人赚,七个人用,还是不够的。”

“法兰西斯自己说的,他岳母每月在领过世岳父的退休金,再加社会福利金,收入比马利亚还要多,马利亚一个月是两万不是?”(注∶约合一万台币)“谁是法兰西斯?”我惊奇的说。

“马利亚的先生嘛!天天在土地旁边那家有弹子房的酒馆里,他呢,喝一百几十块钱一公升的葡萄酒,你先生呀,难得跟朋友去一次,只喝得起六十八块一公升的,法兰西斯倒是大方,听说马利亚替我们打扫,还请我喝了一杯呢。”荷西说。“那个家一共三个人有收入?”我问他。

“五个。大儿子在旅馆做茶房,大女儿在印度人的商店做店员,他们的车,是英国摩里斯进口轿车,住的是国民住宅,一个月只要付三百五十块,二十五年以后就是他们的了。”

我听了十分感触,反倒同情起自己来了,很小心的问荷西∶“你为什么没有这种保障呢?”

“我们的工作是看工程的,跟固定的公司不同,再说,我没有参加任何工会。”荷西很安然的说。

“为什么不参加?”我叹了口气。

“有事找律师嘛,一样的。”

“马利亚常常恨我呢,听了去年共产党竞选人的话,总是叫我资方、资方呢!”我咬咬牙狠狠的说著。

马利亚并不是个过分懒散的人,她只是看人做事而已。

有一天我看见她挂在二楼那家人家窗坍殷勤的擦玻璃窗,我有趣的站住了。

“马利亚,我住了半年了,玻璃窗一直是自己擦呢,什么时候轮到您来帮帮忙。”我笑著说。

“这家人每月另外给我小帐的。”她不耐烦的说。

这家的太太听见我们谈话就走了出来,对我点点头,又在走廊上轻轻跟我说∶“太苦啦,孩子又多,是帮助她的。”

我抿嘴一笑跑掉了。

也许马利亚看透了我是拿她没有办法的人,有什么事情仍是大大方方的来找我。

“女孩子,法兰西斯的车今天送去保养了,没人送我回家,你送我去怎么样?”她要求人的时候,脸就软了,笑得一块蛋饼似的。

我望著她,说∶“不去。”

“我从来不求你的。”她的脸色僵了。

“上礼拜我发烧,黛娥到处找您,请您来换床单、扫地,您跟她怎么说的?您说,我是一个星期扫一次的,多了不去。”

我好笑的说。

“本来就是嘛!”她耸耸肩。

我咬著原子笔,看了一眼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再也不理她了,低下头来看书。

走廊那头荷西吹著口哨过来了。

马利亚马上跑上去求他,荷西无所谓的说∶“好啊!我们送您回家。”又叫著∶“三毛,快出来。”

“我不去。”我冷淡的说。

“我送了她就回来。”荷西喊著。

“不必回来了。”我大叫起来。

荷西过了很久才回来,说法兰西斯请他喝酒呢。又形容了马利亚的房子,四房一厅,有这个,有那个,前有小花圃,后有天井,最后又说∶“还有,她有一样你做梦都在想的东西。”

“什么?”我好奇的问。

“全新电动,可以绣花的缝衣机,三万九买下的。”

我听了苦笑了起来。

“荷西,一公斤新鲜牛肉是四百六十块,马利亚的国民住宅大概每月分期三百五十块买下的,可是下次选举她还要选共产党,你我要投什么党才能把她的缝衣机抢过来,问你?”

夏天来了,我有事去了马德里半个月。

回来时顺口便问荷西∶“马利亚有没有常常来?我托了她的。”

“不知道,我上班呢,下班回来也看不出。”

“做了家事总是看得出的嘛!”

“奇怪就是看不出呢!”荷西抓抓头。

我去菜场买菜,那个算帐的小姐一见了我,当大消息似的向我说,“你不在的时候,马利亚在你床上睡午觉,用你的化妆品擦了个大花脸,用你的香水,切荷西吊著的火腿,下班时还把你的披肩围在身上回家,偷看你们的文件房契,还拿了你的防晒油去海边擦。”

“她自己讲的?”我带笑不笑的说。

“她自己夸出来的,我跟她说,当心三毛回来我告诉她,马利亚说,啊,三毛是傻瓜,说了也是一样的,才不在乎呢。”

“谢谢您,再见!”我笑了起来,好高兴的。

在路上遇到女友卡门,她尖叫了一声,愉快的说∶“呀!回来啦!以为你还在马德里呢!”

“还好回来了,你不在,荷西带女人回家,晓不晓得?”她拉拉我,低声的说。

我一向最厌恶这些悄悄话,听著脸上就不耐烦了,卡门却误会了我,以为我在生荷西的气。

“马利亚去给荷西打扫,听见里面有女人说话声,吓得她马上逃开了。”卡门说。

“又是马利亚。”我叹了口气。

“好啦!你可别跟荷西闹哦,男人嘛!”卡门扬扬手走了。

我跑到黛娥那儿去,气冲冲的对她说∶“马利亚那个死人,竟然说荷西带女人回家,如果他会做这种事,我头砍下来给你。”

黛娥听了大笑起来,指著自己∶“女人在这里嘛!就是我呀!埃乌叫我天天去喊荷西来家吃饭,他不肯来,乱客气的。”

埃乌是黛娥的丈夫,荷西的同事。

“奇怪马利亚怎么那么会编故事,她明明看见是我。”黛娥不解的说。

“你这一阵看见她没有?”我问。

“度假去啦!不会来跟你扫地,你傻瓜嘛!”

过了十多天,有人按门铃,门外站著一个全身大黄大绿的女人,用了一条宽的黄丝巾系在头发上,脸上红红白白的,永不消失的马利亚又出现了,只是更艳丽了。

“女孩子,好久不见啦!”她亲热的一拍我的肩,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进来了。“快给我杯啤酒,热死人了。”她一向是轻慢我的。

“您算来上工吗?”我笑著说。

“上工?你疯了?我是下来买菜的,顺便来看你。”

“谢谢!”我说。

“你在马德里还玩得好吗?”

我又谢了她,她喝完冰啤酒便走了。

对这个人,她还不配我跟她闹。

在那天下午,我再度进了兰赫的办公室。

“马利亚不必再替我打扫,这三千块清洁费我这月起也不再付您了。”我简单的向他宣布,这一次不再是商量了。

“这不合规定,早就说过了。”兰赫自然又来这一套,不很客气了。

“什么规定?谁定的?住户租屋,要强迫合请佣人吗?请了个无耻的不负责任的工人来,您明明知道得很清楚,管过她吗?”我冷笑起来。

“你不付,我薪水平均不过来了。”他脸色也难看了。

“那是您的事情,这十个月来,我一忍再忍,对您抗议了快二十次这个马利亚,您当我过一回事吧?”说著说著我声音就高昂起来了。

兰赫没有什么话好回答,恼羞成怒,将原子笔啪一下掷在桌上,我本来亦是在气头上,又看见这人这么的态度,自己也恶劣起来,完全没有考虑个人的风度,顺手举起那本厚电话簿,惊天动地的给他摔在桌上,走出去时,想到平日每月准时去付房钱时,亲热的叫著他∶“兰赫先生!兰赫先生。”

自己又是一阵恶心,将他的办公室门□一把推开,昂然走掉了。

好多年没有对外人那么粗暴,闹了一场回来,心跳得要吃镇静剂。

没多久,听说兰赫多给了马利亚半年的薪水算遣散费把她退了。

又听说马利亚要告兰赫侮约。

再听说马利亚终于争取到多一年的薪水,不再闹了,同时她的社会福利开始给她为期两年的失业金,金额是原薪水的百分之七十五。

有一日我去后山新的一个住宅区散步,突然又看见马利亚了,她在一幢白房子的阳台上拚命叫我,样子非常得意。

“您在上面干嘛?”我喊著。

“看护一个有钱的外国老太太,薪水比以前好,又没有人管我,这里政府查不到,失业金照领呢!”她好愉快的说。

“恭喜了!”我无可奈何的说。

这时,一个削瘦的坐轮椅的老太太,正被马利亚粗鲁的一把推出阳台来,快得像炮弹一样。

老人低著头,紧紧的抓住扶手,脸上一副受苦受难怯怯的表情。

我别了马利亚,经过芭蕉园,在一个墙洞里,发现一座小小的圣母像灰尘满身的站著。

伸手摸摸,是水泥粘住的塑像。

我搬来了一块石头做垫脚,拉起自己的长裙子替圣母擦起脸来。望了一下四野,芭蕉树边一丛月季花,我跳了下去,采了一朵来,放在圣母空空的手中。

这时好似听见兰赫在说,“她们都叫马利亚,换一个来,又是一个马利亚,都一样的。”

又好似听见荷西在高歌∶“马利亚,马利亚,我永远的马利亚。”

我细细的擦著这座被人遗忘了的圣像,在微凉的晚风里,圣母的脸上仿佛涌出一阵悲恸,我呆住了,再一细看,她仍是低著头,一样的温柔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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