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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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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给儿子打好洗脸水,预备好零食,甚至连儿子的拖鞋都放得工工整整的,左右对称,虚以待客。然后静静地坐下来,等待自己的二儿子。耿东亮的家离师范大学只有三十分钟的自行车路程,“每个周末都回来过。”母亲是这么关照的,每一次回来母亲总要欢喜一番。儿子回家了,又在“妈的身边”了。耿东亮一进家,母亲总要十分仔细地打量一遍,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这样一个来回母亲才肯放心。然后母亲就说:“又瘦了。”耿东亮不瘦,人长得高大帅气,但母亲一见面总是怪他“瘦”。在母亲的眼里,儿子的身上永远都缺少两公斤的肥肉。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一章(2) 
 


 

  
 
 

  接下来耿东亮就成了客人,一举一动全在母亲的目光里了,连衣服上线头的跳纱也逃不脱的。母亲会把跳纱弄掉,不是用剪刀,而是埋下头,用她的门牙把跳纱咬断,在舌头上滚成团,吐到角落里去。吃饭的时候母亲给他添饭,母亲给他夹菜。母亲把最好的荤菜夹到儿子的碗口,不住地关照“吃”。母亲的印象里头帅气而又内向的儿子在外头总是吃亏的,到了家才能给儿子补回来。耿东亮吃不下,就会把碗里的菜夹到母亲的碗里去,这一来母亲就会用目光责怪儿子,你怎么也跟妈这么客气,于是再夹回来。耿东亮不能不吃,不吃就是跟妈“客气”,跟妈怎么能“客气”呢?这是你的家,我是你的妈,你这样生分多伤妈的心。耿东亮只能往下撑。吃到儿子的肚里总是补在妈的心上的。撑多了耿东亮的脸上就不开心了。而儿子的脸色在一秒钟之内就会变成母亲的心情。母亲便问,怎么了?耿东亮没什么,当然只好说“没什么”,母亲听到“没什么”总是那样的不高兴,儿子大了,高了,上了大学了,心里的事情就不肯对妈说了。

  母亲最不放心的还是儿子“学坏”。儿子的身高一米八一,长得帅,不多话,文质彬彬,笑起来还有几分害羞的样子,这样好的儿子肯定有许多女孩子打他的主意的。这是肯定的。女孩子能有几个好货?“我们家亮亮”哪里弄得过她们?耿东亮进了初中母亲就对儿子说了,不要和女孩子多来往,不要跟她们玩。不能跟在她们身后“学坏”。耿东亮不“学坏”,考上大学之后都没有“学坏”过。和女孩子一对视他的脸便红得厉害了,心口跳得一点都没有分寸。耿东亮在女孩子的面前自卑得要命,从小母亲就对他说了,“别看她们一个个如花似玉,一个个全是狐狸精,千万可别吃了她们的亏,你弄不过她们的。”耿东亮眼里的女孩子们个顶个的都是红颜杀手,一个个绵里藏针,一个个笑里藏刀,眼角里头都有一手独门暗器,她们是水做的冰,雨做的云,稍不小心她们的暗器就从眼角里头飞出来了,给你来个一剑封喉。她们天生就有这样的惊艳一绝。

  暑假后的第二天母亲就带了耿东亮逛大街去了。母亲不会让二儿子一个人去逛街的。这位修理自行车的下岗女工每一次逛街都要用汽油把手指头漂洗干净,每一条指甲沟都不肯放过。她不能让自己的手指头丢了儿子的脸面。耿东亮高他母亲一个头,这样的母子走在大街上总是那样的引人注目。母亲时刻关注着迎面走来的女孩子,她们打量耿东亮的目光让母亲生气,她们如果不打量耿东亮同样会让母亲生气。好在耿东亮的目光是那样的守规矩,他从来不用下流的目光在女孩子们身上乱抓乱摸的。儿子守得住,还能有什么比这个好。

  母亲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给二儿子买衣服,人靠衣裳马靠鞍,何况天生就是一匹骏马呢。母亲给二儿子买衣服坚持要有品牌,越是困窘的家庭越是要证明自己的体面的,不能让儿子被人瞧不起。这位下岗女工在生病的日子里舍不得到医院去挂号,但是,为儿子买衣服却不能不看品牌。儿子拦不住。儿子拦急了母亲就会这样斥问:“妈这么苦为了什么?你说说!”母与子的心情永远是一架无法平衡的天平,一头踏实了,另一头就必然空悬在那儿。

  踏实的这一头累,悬在那儿的那一头更累。

  所以耿东亮怕回家。一半因为母亲,一半因为父亲。

  父亲是肉联厂永远不能转正的临时工。父亲短小,粗壮,大手大脚大头,还有一副大嗓门。他的身上永远伴随了肉联厂的复杂气味,有皮有肉,兼而有屎有尿。父亲是苏北里下河耿家圩子的屠夫后裔,他为耿家家族开创了最光辉的婚姻景观,他娶了一位城市姑娘,极为成功地和一位漂亮的女知青结了婚。结婚的日子里这位快乐的新郎逢人就夸:“全是国家的政策好哇!”他毫不费劲就缩小了城乡差别,他使城乡差别只剩下一根鸡巴那么长。耿东亮的父亲在知青返乡的大潮中直接变成了一个城市人。母亲不无担心地说:“进了城你会干什么?”父亲的表现称得上豪情万丈。父亲提着那把杀猪刀,自豪地说:“我会杀猪。”

  他和城市姑娘生下了两个儿子,他给他们起了两个喜气洋洋的名字。大儿子东光,二儿子东亮。一个是黑面疙瘩,一个是白面疙瘩。父亲喜欢黑面,母亲偏袒白面,这个家一下子就分成两半了。父亲瞧不起耿东亮,这从他大声呼叫儿子的声音中可以听得出来,他叫耿东光“小鸡巴”,而对耿东亮只称“小崽子”。差距一下子就拉大了。

  耿东亮不喜欢父亲,正如父亲不喜欢耿东亮。父亲喊耿东亮称“你”,而耿东亮只把父亲说成“他”。

  游艺大厅的里侧有一个小间,那里头的游戏都讲究杠后开花的,沿墙排开来的全是老虎机。耿东亮不喜欢赌,尤其怕搓麻将。以往一到周末同学们就会用棉被把盥洗间的门窗封起来,摆开两桌搓八圈的。每一次耿东亮都要以回家为由逃脱掉。面对面地坐开来,打到后几圈钱就不再是钱了,一进一出总好像牵扯到皮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花钱再潇洒的人似乎都免不了这一俗。耿东亮说:“赌起来不舒服。”一位快毕业的学兄说:“你弄岔了,赌钱赌的可不是钱,而是自己的手气、自己的命,你的命再隐蔽,抠过来一摸,子丑寅卯就全出来了。一场麻将下来就等于活过一辈子。这辈子赔了,下辈子赚,这辈子赚了,下辈子赔,就那么回事。”这位老兄搓麻将的手艺不错,可手气总是大背,七月份果真就分到一所很糟糕的中学去了。的确,赌钱赌的不是钱,是自己的命,自己的去处与出路。耿东亮读一年级的时候总是奇怪,一到公布分配方案,师范大学里头最紧张最慌乱的不是毕业生,而是二三年级的同学。他们总是急于观察先行者的命运,再关起门来编排和假设自己的命运,一个一个全像惊弓之鸟。耿东亮读完了二年级对这样的场面就不再惊奇了,他参与了别人的紧张与别人的慌乱,这一来对自己的命运便有了焦虑,而两年之后的“毕业”便有了迫在眉睫的坏印象。两年,天知道两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一章(3) 
 

    
 

  
 
 

  安慰耿东亮的是老虎机。耿东亮挣来的工钱差不多全送到老虎机的嘴里去了。耿东亮赢过几次的,他目睹了电子彩屏上阿里巴巴打开了山洞的门。在耿东亮操作的过程中,那个阿里巴巴不是别人,是耿东亮自己。阿里巴巴没有掉入陷阱,同样,阿里巴巴推开石门的时候地雷也没有爆炸。耿东亮听到了金属的坠落声,老虎机吐出了一长串的钢角子。那是老虎的礼物。耿东亮没有用这堆雪亮的钢角子兑换纸币,他“赢”了,这比什么都让人开心的。耿东亮买了一听可乐,一边啜一边把赢来的角子再往里面投。一颗,又一颗。猝不及防的好运气总有一天会咣叮咣当地滚出来的,捂都捂不住。然而接下来的日子耿东亮天天输,输多了他反倒平静了。焦虑与迫不及待的坏感觉就随着输钱一点一点地平复了。输和赢,只是一眨眼,或者说,只是一念之别,这就叫命,也可以说,这就叫注定。那位学兄说得不错,你的命运再隐蔽,抠过来一摸,子丑寅卯就全出来了。耿东亮在暑期里头就是要翻一翻命运这张牌,看过了,也就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了。耿东亮就是想和他的同学一样,先找到终点,然后,以倒计时那种方式完成自己一生。“扑空”那种壮美的游戏他们可是不肯去玩的。

  即使是暑期,每个星期的二、四、六下午耿东亮都要回师范大学去。炳璋在家里等他,你不能不去。炳璋说了,嗓子不会给任何一个歌唱家提供假期的。炳璋六十开外,有一头银白的头发,看上去像伟大的屠格涅夫。那些头发被他调整得齐齐整整的,没有一处旁逸,以一种规范的、逻辑的方式梳向了脑后。他的头发不是头皮生长出来的生物组织,不是,而是他的肌体派生出来的生理秩序,连同白衬衫的领袖、西服的钮扣、领带结、裤缝、皮鞋带一起,构成了他的庄严性和师范性。炳璋操了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方言、籍贯、口头禅这样的累赘,没有“这个”、“哈”、“吧”、“啦”、“嘛”、“呀”这样的语气助词与插入语。他“说”的是汉语书面语,而不用表情或手势辅助他的语言表达,像电视新闻里的播音员,一开口就是事的本体与性质,不解释也不枝蔓。炳璋走路的样子也是学院的,步履匀速、均等,上肢与下肢的摆动关系交待得清清楚楚,腰绷得很直。他的行走动态与身前身后的建筑物、街道、树一起,看得出初始的丈量与规范,看不出多余性与随意性。炳璋的步行直接就是高等学院的一个组成部分,体现出“春风风人、夏雨雨人”的师范风貌。一句话,他走路的样子体现出来的不是“走路”,而是“西装革履”。

  炳璋是亲切的。然而这种亲切本身就是严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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