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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天堂--琼瑶-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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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戴著安全帽,帽上有强光灯,电瓶用腰带绑在腰上。瑞祥煤矿的工人们是分组的, 一组十人、八人,或十二人……不等。他们必须进入小坑道,再进入小矿穴。一组人中, 有的用十字镐掘矿层,落下的矿岩,再由另几个人用圆锹铲入竹篓,然后把装满的竹篓拖 到小坑道上的台车内,这样一车一车运出矿坑外,每组工人,以台车为单位计算工资,每 个人的工资都不一样。杨腾这组工人,是成绩最好的,他们平均一个人一天可以挖一台车 或更多,这是以血汗拚出来的成绩。 

  那年农历八月一日。拜过“好兄弟”后仅仅只有十天。 

  杨腾和往日一样,带著玉兰给他准备的便当,清晨就领著他的十一个人,下了矿。下 矿前,豌豆花也照例把父亲送到坑口,照例亲吻他,祝福他,照例站在那坑口,让阳光把 她闪耀得像颗小钻石。杨腾进坑前,豌豆花发现父亲的帽子戴歪了,她笑著对他招招手, 杨腾走回来,豌豆花说:

  “蹲下来!爸爸!”杨腾蹲下来,豌豆花细心的把那帽子弄正了,又细心的把父亲帽 上那根通往腰上的电线整理好。然后,用小胳臂紧紧紧紧的拥抱住杨腾的脖子,说: 

  “早些回家哦!妈妈说今天要包粽子给你吃!” 

  他揉揉豌豆花的头发,那孩子的头发黑而柔软,他凝视她,眼光中闪满了骄傲与爱。 他悄悄说: 

  “豌豆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孩子喜悦的问,仰著充满光采的脸。 

  “你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杨腾在她耳边说,笑著。豌豆花多么喜悦呀!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唇边充满了笑意,她娇娇的说了句:“不,还有妹妹!”她小心眼中 永远想著其他的人。 

  “是,还有妹妹。”杨腾顺著她说了句,再看她一眼,忍不住坦白的纠正了自己。“ 不,豌豆花,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你是最可爱的,你是唯一的!” 

  杨腾乘台车下了矿,脸上仍然带著满脸宠爱、骄傲,与快慰的笑。这是豌豆花最后一 次看到父亲。 

  那天矿里,到底是怎么引起灾变的,谁都弄不清楚。上午九点多钟,全村都听到那“ 轰”然一声的巨响。矿口工作的工人开始狂喊,往外奔逃,烟雾灰尘带著浓重的瓦斯味从 坑口直涌出来。一声巨响后又接连爆发了好多“轰隆隆”的声音,逃出坑口的工人大喊大 叫著: 

  “瓦斯爆炸!矿塌了!矿塌了!” 

  玉兰正在厨房里包粽子,背上背著两岁的光美。在她脚下,豌豆花手里拿著小匙喂光 宗吃饭,光宗从不肯安安静静的吃完一顿饭,每餐都要追著喂上一两小时。 

  听到爆炸声,豌豆花手里的饭碗和小匙全跌碎在地上。玉兰拔脚就奔出小屋,一眼看 到,全村的妇孺都往矿口狂奔而去。豌豆花也跟著人群往矿口飞奔,嘴里仓皇、悲苦、恐 惧、而惊怯的狂叫著:“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小光宗满脸肉汁,赤著脚,紧拉著姐姐的裙摆,被摔在地上,他趴在那儿大哭起来。 豌豆花顾不了光宗,她仍然昏乱的飞奔,狂喊著:“爸爸!爸爸!爸爸……” 

  第二天,报纸上有这样一则新闻: 

   瑞祥煤矿惊人惨剧二十七矿工活埋坑底轰然一声山崩地裂仅仅掘出五具尸体 

  那五具尸体中没有杨腾,活著出来的人里也没有杨腾,受伤者也没有杨腾。他在那二 十二个人之中,深陷在第三层坑道里,整个第三层坑道已完全崩塌。 

  第三天,报上又有一则新闻: 

   瑞祥灾变天愁地惨救助延搁生还无望家属悲恸哀哀呼唤灾祸责任宜严加调查 

  不管坑下生还有望无望,玉兰带著豌豆花、光宗、光美,还有上百受难家属,都苦守 在坑口,看著抢救人员、警方,及工程人员不断的挖掘,挖掘,挖掘……玉兰早已哭肿了 眼睛,豌豆花呆呆的坐在坑口,自从灾变发生后,她始终没有离开过坑口。每当有一具尸 体挖出来,她就用小手掩著脸哀鸣,直到证实不是杨腾,她又闪著泪光喊: 

  “爸爸还活著,爸爸还活著!” 

  一星期后,他们终于掘出了杨腾,他全身都烧成了焦炭,只有面目仍然可辨。他当然 不可能还活著。豌豆花没有见到尸体,一位警察伯伯死命把她眼睛遮住抱走了。她只听到 玉兰呼天抢地的大哭声:“杨腾呀!你把我们母子四个一起带走吧!一起带走吧!一起带 走吧!”

4 

  接下来的两年,豌豆花整个的命运,又有了巨大的改变。事实上,杨腾一死,豌豆花 就和她的“童年”告别了。正像玉兰和她的“幸福”告别一样。 

  玉兰在杨腾死后,领到了一笔矿主发的抚恤金,带著这笔钱,带著三个嗷嗷待哺的孩 子,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回到乌日的娘家去。到了乌日的娘家,玉兰才发现娘家的情况 复杂,四代混居,一直没分家。从伯公叔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几 乎有一百多口人。虽然每支都另外盖了房子,可是农村乡下,祖传下来,一共就几亩薄田 ,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兰没有谋生能力,却有三个那么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头。 阿婆拥著她,只是不停的掉眼泪,掉完眼泪,就反复说著几句真心的话:“再嫁吧!找个 好男人,找个肯要这三个孩子的好男人,再嫁吧!没有二十来岁的女孩就守一辈子寡的! 当寡妇,你是太年轻了!听我的,玉兰,要再嫁,也要趁年轻呢!年纪大了,就没人要了 !”玉兰哭著,她忘不掉杨腾。 

  但是眼泪是哭不回杨腾的,哭不活杨腾的。 

  玉兰哭了半年多,听了好多伯母婶娘妯娌间的冷言冷语,抚恤金转眼也用掉好多,她 认了命。就像杨腾当初认命再娶似的,玉兰再嫁了。玉兰这次再嫁,并不是自己爱上的, 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对方住在乌日镇上,开个小五金店,薄有积蓄,又是外省人。或 者,就是“外省人”这一点打动了玉兰吧,她总忘不掉杨腾的温和及体贴。一般本省男人 都比较大男人主义,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谈不上地位。所以,玉兰再嫁,实在谈不上感情, 也没经过什么深思熟虑,双方只在媒人做主下,见了两次面,对方年纪已四十岁,身材高 大,瘦长脸,头顶微秃,下颚尖尖的,双颊瘦瘦的,眉毛浓浓的,眼睛深深的,看起来有 点儿严峻。不过,玉兰是没资格再挑漂亮小伙子的,人家肯连三个孩子一块儿娶过去,玉 兰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豌豆花的新父亲姓鲁,名叫鲁森尧,据说命里缺木又缺土,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他 是在一九四九年跟著军队来台湾的。但他并非军人。在大陆上,据他自己说,是个大商人 的儿子。不过,后来玉兰才发现,他父亲是个打铁匠,他在家乡待不住,糊糊涂涂来了台 湾。来台湾后,当过几年铁匠,沿街叫过卖,由南到北流浪著,最后在乌日这种小地方勉 强住下来。租了间门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店,卖些钉子锤子剪刀门锁什么的,至于“积蓄” ,天知道!连那些钉子锤子……都是赊帐赊来的,另外还欠了左右邻居一屁股债。玉兰嫁 过来第三天,就把自己剩下的抚恤金拿出来,帮他先清了债。 

  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兰婚后一个月,才从阿婆那儿搬到鲁家去的。那时 ,豌豆花六岁,光宗四岁,光美才三岁。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见到鲁森尧。 

  豌豆花永远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经对她叮嘱了一大堆话:“到了那边要听话 啊,你是姐姐,要照顾著弟弟妹妹啊,听说你新阿爸脾气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别让你妈 伤心啊,家里的事要帮著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气啊,管著弟弟妹妹别闯祸啊……”她那天 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兰和阿婆合作缝制的。那是初冬的季节,天气不知道怎么 那么冷,她穿的是红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裤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干干净净。玉兰亲 自回乡下来带他们三个去镇上,豌豆花只觉得妈妈瘦了,眼睛里一直雾蒙蒙的,抿著嘴角 不大说话。不过,自从父亲死后,玉兰就常常是这样了。她悄悄伸手握住玉兰的手,玉兰 似乎吃了一惊似的看著她,眼睛里的雾气更重了。进入鲁家之前,玉兰才对她说了一句话 : 

  “见到他,要叫爸爸啊!” 

  豌豆花心中一紧,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寒战。叫爸爸?她小心眼里有点儿乱,她心目里 只有一个爸爸,那个把她当小公主股宠著爱著的杨腾!她终于被带到鲁森尧面前了。她还 记得,当时她左手牵著光宗,右手牵著光美,三个人排排队似的一列站著,在她面前,耸 立著一个高大的巨人,她只看到那绑著条宽皮带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长裤管。她顺著裤管抬 起头来,立刻接触到一对锐利的眼光,那眼光冷静的、深沉的、严苛的盯著她,一瞬也不 瞬,那眼皮好像不会眨似的,竟看得她浑身发起毛来。玉兰在后面推著她,轻声说: 

  “叫爸爸呀!豌豆花,叫爸爸呀!” 

  她嗫嚅著,叫不出口。 

  于是,玉兰又去推光宗和光美: 

  “叫爸爸呀!叫爸爸呀!” 

  四岁半的光宗,脾气生来就有些倔强,他遗传了杨腾固执的那一面,仰著头,他打量 著鲁森尧,摇了摇他的小脑袋。 

  “不,”他清清楚楚的说:“他不是爸爸!” 

  鲁森尧仍然死盯著豌豆花在看,听到光宗的话,他蓦的掉头去看光宗,嘴里发出一声 震耳欲聋的大吼: 

  “啊哈!你这个小杂种!”他伸手就去抓光宗。 

  豌豆花吓了好大一跳,看到鲁森尧伸手,她以为弟弟要挨揍了。立刻,她想也没想, 就和身扑了过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张著手臂,急促的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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