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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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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注视中,蜕变成以星星作音符的抽象的乐谱。小瑞尼从此在无人管束的环境中自生自长。

  对瑞尼的成长影响最大的是那套玩具。他童年一个人玩耍,坐在自助厨房的光滑地板上,一个人建起城堡和舰船大炮。那是一种普普通通的拼搭玩具,包含各种形体搭块,就像建筑材料,可以相互勾连,每一小块写着一个词语,帮助识字。瑞尼从两岁到十一岁与它们相伴。他惊异于它们的奇妙特性,词语与词语靠彼此支撑。勇气是一根长长的直杆,看上去很漂亮,他可以将它与单纯相连,能搭成小塔,但当他想把塔楼建宽建大,才发现他就只能让勇气平躺,否则它一定会碍事,其他各块材料都难以平稳插入。他端详那些词语的形体,尝试各种组合拼装和多重用法。对幼小的他来说,这神奇而有趣。他投入的精力不亚于作业和家庭。它在他内心化为一种独自的游戏。即使当他长大以后,他仍会看到那些词语。坐在讲台下听演讲,会看到台上站着一座城,伸出一根附和,挂着许多根嘲笑,为的是挡住城里布篷一般的慌乱,以及七零八落不成样子的知识。

  他慢慢地长大,内心的游戏化做一天比一天沉静的思量。他想过很多次该怎样记述这个国度曾经经历的那些岁月,想过记录亲历者口述的事实,想过用数据和图表分析和比较,也想过做一年一年最繁密的细节编撰,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词语。在他看来,只有围绕词语,才能看得清其中每个人的选择和挣扎。

  历史能不能书写,瑞尼不轻易下结论。他知道历史取决于注视的眼睛。目光决定声音,眼睛决定嘴。

  历史在浩繁的书中总有水的面貌。在一些线性史观的人看来,历史就是河流奔涌,一字向前,仿佛有神挖好命运的终点和人的去路。在他们看来,火星的存在是一种人类以前从来不曾实现的精确社会主义,是科技达到一定发达程度之后的必然变革,是乌托邦梦想的第一次真实呈现,是时间箭头上全然的崭新。而在一些循环历史观的人看来,历史只是瑰丽的喷泉,外表华丽内部空虚,水喷射后又跌回池底,故事只是反复重演没有尽头。在他们眼里,火星的故事不过是历史上重复了很多次的探险、开发、独立、巩固统治的重复,人们开发了新世界就造反,而造反的人们重新变成压制的老爷。而在一些虚无论的人看来,历史永远只是现实的边角,现实是寂静的深海,人们能看到的只是表面翻起的白色浪花,看不到的无数细节才是构成主体的海底洋流。他们相信各种事件的偶然性,不相信后世的解读,他们认为只是实际上一个叫斯隆的人在偶然的时间进行了一次偶然的谋杀,却被后人误解为长久酝酿的必然的历史因果。最后,在彻底丛林法则的人看来,历史只是虚空中许多条交汇的喷流,相撞斗争,生存毁灭,强者延续,弱者消失。他们认为历史是真的,却没有任何宿命,没有规律,只有实力和实力相互碰撞,不涉及任何哲学和社会体制,只是当火星本土的军事实力强大到足以战胜地球军队,战争就开始了,实力就是结局。

  不管真相如何,瑞尼相信,在所有存在中,水滴最难说清水的面貌。

  ※※※

  瑞尼喜欢读书。读书的好处是让孤独的人不那么孤独。

  如果说这些年年复一年的独自生活并未引起瑞尼太多的自伤和愤懑,那是因为他在历史中其他写史的人身上找到了相似的共鸣。不是指精通经院神学、为了神的荣耀记述人间功绩的经典史家,也不是指从荷马开始由近代小说家延续、对公众抒发史诗浪漫主义传奇的吟唱诗人,而是指古代东方一类特殊史者,个人化写作,孤独而失意,严肃客观,却充满自身痕迹。在他们身上,瑞尼看到自己的影子。

  而洛盈喜欢读书,对她来说,读书是一件不孤独却又孤独的事。

  洛盈从小就清楚,她的名字已经因为祖辈的作为而注定与整片土地的命运相连。但是她不知道这种相连究竟是一种荣光还是一种苦涩。她从书里读到其他公主的故事,发现她们都比她单纯坚定得多,因而都比她幸福得多。

  她读到过基督山身边的埃黛,父亲是一个光辉的英雄,除了异族的蛮横无理和小人的出卖,什么都不能损害作为民族统帅的父亲的永恒。她也读到过苏拉身旁的范莱丽娅,面前的罗马独裁者昏庸无耻、残暴地迫害奴隶,而对面起义的角斗士领袖却勇敢正义,英俊健壮,因而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加入反抗暴君统治的队伍。然而无论是忠诚还是背叛,她们都激情决绝,因而显得那样迷人。她能想象到她们嘴里这样的台词,“哦,父亲,无论遇到多么大的阻挠,我都永远爱着您”和“不,暴君,无论遇到多么大的阻挠,我都要推翻你”。

  可是她自己却没办法做到这样。她不是古代公主。她活在二十二世纪现实的火星。她不清楚自己身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因而不能决定自己的态度。这种感觉让她孤独。她觉得犹豫与困扰的面孔注定不美,可是她想对事实忠诚,就不得不对态度犹豫。

  她在公主的书中没有找到共鸣,却在一些行路人的书中找到了。

  “沙漠给人留下的最初印象,只不过是空荡荡和静悄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根本不喜欢朝三暮四的情人。自己家乡的一个普通村庄也会避开我们,如果我们不为它而舍弃世界的其余部分的话。不进入它的传统风俗,不了解它的冤家对头,就不会理解它为什么是某些人的家乡。”

  是的,她就是这样。她在离家之后才懂得了家乡的意思,家乡也因此避开了她。她现在才明白,只有在小时候她才真正拥有火星。那时她年复一年过着同样的生活,并不知道任何其他方式的解读。她沉浸在家乡的风俗中,对它的冤家对头毫不宽厚,从来不朝三暮四,甘心为它舍弃整个宇宙。只有在那时,家乡才是真正的家乡。她明白这字里行间的意思。当行路者写下这样的句子,他就已经注定从此远离家乡。

  洛盈合上书,端详着书深蓝与橙的封面。

  风。沙。星辰。

  她念出那几个字,念出火星全部的财宝。


  晶

  吉儿来找洛盈的时候,她有点心不在焉。她在吉儿进门的一刹那将正在阅读的瑞尼的手稿悄悄塞入被子底下,若无其事地拿起床头的一本画集。她不想和吉儿谈自己的追寻,不是有什么需要隐瞒,只是不知该怎样解释。

  阳光初升,吉儿的神情像往常一样活泼欢愉。

  “你这两天好不好?”吉儿说话抑扬顿挫。

  “还好。”洛盈随口答着。

  “已经能走路了?”

  “略微能走几步。”

  吉儿的脸上露出些微失望的神色,洛盈能看出来。其实她可以不必住那么久,瑞尼说过,她的趾骨愈合不错,接下来可以回家养伤了。但她只是自己不想走,她还想问瑞尼很多事情,也很留恋在医院的天台上对着落日读古老的书的感觉。这样安静沉淀的时光回家就不一定再有,她留在这里,就像是远离尘嚣。

  吉儿心里藏不住话。

  “你知道吗,创意大赛要开幕了!初赛就在下周。已经都组好队了呢。本来以为你已经可以出院了,我还给你报名到我们组了呢。我和丹尼尔、皮埃尔。”

  这几句话提醒了洛盈,她想起几天前和瑞尼的对话,不由得一时间思绪纷扰,一串首尾相连的片段涌进脑海,如同洪水淤积了隘口一般。

  “怎么了?”吉儿见她发愣,有些奇怪,“创意大赛啊。你难道忘了吗?”

  “啊,没有。”她连忙摇摇头,“怎么会忘呢。”

  吉儿于是开始兴致勃勃地叙述。她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心不在焉。

  “……我们刚定好了小组名字。以后每天下午都在换乘广场集合讨论。每个组都设计了旗子挂出来。我们组的旗子是莉莉设计的……我本来想……可是,丹尼尔说……等过几天,你脚好一点儿了,也跟我们一起去讨论吧。我们可以一边讨论一边吃点心。”

  吉儿兴致勃勃地说着,声音飘在空中,显得很遥远。洛盈不想参加,她无可抑制地想到她在地球上看到的说法:极权制度用教育巩固统治。可是这一切无法向吉儿解释。

  洛盈叹了口气。吉儿鲜活的面孔让她心情复杂。吉儿正坐在窗台上,兴趣盎然地讲述他们准备过程的各种细节场景。洛盈看着窗口。窗外阳光正好,吉儿逆光成为一幅暗色的剪影,在明亮的窗口里显得轮廓清晰。她撑着窗台的胳膊圆滚滚的,蓬松的头发有几丝飘飞起来,莹白色的太阳从她身后送出光芒。洛盈忽然觉得很累,地球的记忆似乎变成了一种忘不掉的习惯,她什么都怀疑,神经紧张,内心不安而无法摆脱。

  她轻轻摇了摇头,问吉儿:“你们准备做什么东西参赛?”

  “再做一件衣服!”

  “什么衣服?”

  “还是用皮埃尔的新材料做的衣服!他研究的材料有一种能产生光电效应,跟我们的房顶差不多,我准备用它做一件能发电的衣服。丹尼尔懂得微电路,能把导线嵌入衣缝,把电流引出来。我来画设计图!这种材料虽然没有上一次给你做的轻软,但是能做一件类似盔甲的,雄赳赳气昂昂。”

  洛盈点点头:“听起来似乎不错。”

  “是很不错!丹尼尔和我已经把设计图纸都画好了,要不是皮埃尔这几天在医院,早就开始实验了。”

  “皮埃尔怎么了?”

  “他爷爷病了,他得在医院看着。”

  洛盈心里一紧问道:“是吗?”

  “嗯,”吉儿歪了歪脑袋,“说到这个,我也该去看看呢。他爷爷也在这个医院。”

  她说着跳下地,拍了拍洛盈的胳膊,急匆匆地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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