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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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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逼你选择那样的生存方式。”汉斯终于明确地说出了心里埋藏的话,“我不允许战争发生。只要我在位一天,我就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胡安静了下来,停了停,指着讲台上金色的鹰,冷冷地说:“但您已经退位了。”

  这句话像锥子一样划破空气,场内鸦雀无声。

  这一幕让瑞尼看得分外痛苦。他看到汉斯像是非常用力,身体向前倾,说到激动的时候双手按在桌上,十个手指都张开,灌满了力量,能看得出他内心的悲伤,几乎在微微颤抖。这是汉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这样流露内心的情感,恐怕也将是唯一一次。他的眉头紧锁,脸部因为用力而显出竖长的肌肉,灰白的眉毛下目光炯炯,凝注着无能为力的痛苦和决然。这一幕显得非常悲壮。瑞尼远远地看着,心中也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他看到汉斯在和一种注定会到来的命运搏斗。汉斯早已预料到它,可是仍然一步一步迎向它。

  瑞尼知道汉斯为何如此执著。在汉斯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理查就曾经在深夜忏悔自己当初的冲动行为以及由此引发的战争。理查不是一个好的战争领袖,他被推到了这样的位置,可是他不喜欢。他受情感的冲击,他为妻子报仇,可是他没有预料到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他不止一次对幼年的汉斯说,他不想这样,很多问题他都不想这样解决。他多次深夜在汉斯面前哭泣,五岁的汉斯抹去他脸上的泪水。汉斯在飞机上出生、长大,他不怕死,可是许多死人的哭号成为他夜半的梦魇。当理查年逾花甲最终去世的时候,留给汉斯的唯一遗愿就是止战。汉斯尽一切力量让火星独立,就是为了完成这则遗愿。他批准让谷神离去,也是为了避免向地球争夺水源。

  胡安知道这些,也在多年里静静蛰伏。他不是个人野心家。他已超越了那种境界。他忠诚于自己的哲学,就像忠诚于救助过他的汉斯。胡安和汉斯是少有的相互了解的人,但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对手。谁能理解相互尊敬的双方往往是彼此的对手,就能理解他们两个人这些年的情谊与对抗。胡安感念汉斯,多年一直听他的命令,而汉斯也因为胡安曾拼死忠诚于他,一直给了胡安他想要的自主权力。胡安并不软弱,他只是等待机会。汉斯也并不是傻瓜,但他知道,这是整个种族精神的危险,胡安不表达也总会有人表达。胡安一直渴望征服,汉斯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一相情愿地期望,只要克服眼前的困难,维持安好并独立生存,这征服的欲望就没那么强烈。从这一天的局势看来,汉斯终究错了,是人的欲望制造生活,而不是生活制造人的欲望。

  瑞尼第一次感到旁观者的苦痛。在此之前的大大小小事件,他都可以置身事外,不挂怀于心。可是这一天他第一次为自己局外人的身份感到刺痛。身前的录像装置默默运转着,全方位将这一幕完完整整地录了下来,录得如此客观,客观得让人如此痛心。

  就在这时,议事院大厅的门突然被一个人撞开了。大家的目光转过去,只见一个穿笔挺军服的上尉大步流星地走入大厅,沿台阶径直走到胡安跟前,俯身到他耳边耳语了几句,胡安脸色变了一变,又迅速恢复平常。上尉说完探询地看着,似乎在等一个批示。胡安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台上的汉斯。

  “什么事?”汉斯问道。

  “是系统内部的事。”

  “告诉我。”

  “只是琐碎的事。”

  “告诉我!”汉斯厉声喝道,“即便你不再承认我总督的身份,我也仍然是飞行系统终身长老。我有权过问系统内部的事!”

  胡安沉吟了一下,镇静地说:“地球的两个水利专家坐飞机逃跑了。”

  “什么?”

  “逃跑了。”

  “为什么?”

  “我们也不清楚。”

  “那还不赶紧去追?”

  “不必了。”胡安说得很冷,像是下定了决心,眯着眼睛,“我看不必了。”


  安卡

  安卡望了望玻璃墙外略显混浊的天空,看到远处的地平线时而尖锐时而模糊。天气确实不太好,他想,气旋图上看到的大风应该不是假的。

  他将包里的物品又塞得紧了一点,头灯、随身小刀和压缩干粮塞在边角的侧袋里,氧气罐多带了两个,卷在睡袋卷中央,埋得安稳了,将包放在地上,单膝跪在上面用力压出空气,抬手抽紧气口,勒紧了包裹。包裹压缩到自身的极限,看上去方而平整,他端详了一阵,不是非常满意,但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将包提在手里,关上了壁橱。这一次携带的给养比标准计量多,包裹明显比标准尺寸大。他不确定眼前这个方块能不能顺利放进给养匣,用手比画了一下,三掌半,恰好是在极限边缘。

  他拉开小屋门,左右张望了一下,楼道里空荡荡地没有人。他拿了一本书走出门,将小屋门在身后轻轻带上,向咖啡厅的方向走去。

  窗外的天空变得又混浊了几分,太阳渐渐沉向西方,离日落还有两个多小时,此时的阳光已慢慢变得暗弱。他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穹顶,想从隐隐飞过的细沙判断出风速。风时大时小,大部分时间还算宁静。离起风还有几个小时。他看看墙壁上的数字时钟,距离迫降已经三个多小时了。以一般小型战斗机上标配的氧气和给养,应该还能支撑五到六个小时。

  天空的暗蓝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粉砂。

  咖啡厅有四五个人。中间有一个人在吹牛,两三个同伴围在周围听着,远处一个人正在看电子笔记。费茨上尉不在。

  安卡从墙边接了一杯咖啡,走到远处那人附近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把手中的书摊开平放在桌上,取出记事簿,像是一边读书一边做笔记,在电子纸上写写画画。他没有向那个人张望,那个人也没有抬头看他。他中午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听到了无意中的消息,下午比上午人少,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能听到。

  费茨上尉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了,不管怎么算都该回来了。如果他还来这里,那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如果他半个小时还不来,那么八成也就不会来了。只能再用其他方式去打听。

  安卡低头看书,不是很能投入,字字句句片断着进入他的眼睛和头脑。

  我们的弟兄们和我们在同一天空下呼吸,正义是活生生的。帮助生活和死亡的奇特快乐产生了,从此我们拒绝把它推向以后。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毒麦草、苦涩的食物、大海边吹来的寒风、古老的和新鲜的曙光。

  费茨上尉会带什么消息回来呢,安卡想。

  正义是活生生的。拒绝把它推向以后。他又读了一遍这两句话。他喜欢这两句话。他喜欢痛苦的大地。喜欢不知疲倦的导航仪。压缩的食物。地平线吹来的寒风。古老的和新鲜的暮色之光。这些词语像大地一样朴素坚实。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空气中有一股凛冽的寒冷气息。

  这本书是他上个星期开始读的,一直放在桌上,刚才出门的时候随手抓了起来。他不是很有心情阅读,但是读过的句子会自行跳入视野。

  如果现在出城,他算了一下,大概不到两个小时能回来。三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转移,再争取在七十分钟之内回来。当然这是最顺利的情形,直来直去,路上没有耽搁。他觉得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做得到。此时距离天黑还有大约两个半小时。也就是说,半个小时之内,一定要决定是不是出发。他不想飞夜路。夜路相对而言总是危险,尤其是今天,能避免最好避免。

  路上的状况他刚才想过一遍了,此时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根据巡航地图,出事地点并不算太远,而且不难找。几乎就是跨过平原的一条直线,在峭壁边缘,也没有进山谷。他可以设置自动导航,也可以自己飞。这个位置他相信他找得到。

  费茨上尉还没有回来,但安卡预感到这一趟他不得不去。

  这种疯狂的慷慨大度就是反叛的慷慨大度。它及时地给出它爱的力量,并永远拒绝非正义。

  坐在一旁的那个男人安卡很熟悉。他叫伯格,官职中校,是费茨的上级,因此也是安卡的直属上级。这天中午,当安卡独自午餐,刚好碰到费茨与伯格约在这里汇报紧急情况。费茨是伯格的亲信,他们这整个脉络也都是胡安的亲信。一般人听不到的消息,会在他们军营专属的这个小咖啡馆里口头传播。费茨见到安卡,迟疑了片刻,安卡装作毫不关心的样子,一直低头看书。费茨低声告诉伯格,这天早上逃跑的两个地球水利专家飞机出了故障,紧急迫降在峭壁边缘一个隘口,请求援助。

  安卡又看了一下表。下午四点过了,距那时已经三个半小时了。

  费茨回来了。

  安卡远远地看到费茨,立刻低下头,做出整个下午一直在读书的样子。

  费茨面容严肃,大步流星地走到伯格身旁,没有坐下,只是摇了摇头。

  “不用救。”他低声说。

  伯格点点头,表情像是对此早有预料,镇定而漠然。他问费茨既然这样,那么具体怎么处理。费茨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一次质疑地看了看安卡。安卡感觉到他的目光,合上书,站起身来,做出非常合时宜的样子离开了座位。走出咖啡厅的时候,他转身看了看,费茨已经坐在伯格对面,低声说着什么,伯格沉默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安卡稳步回到自己的小屋,将刚才打好的包裹拿起来,按照计划执行。

  他对这个结果不感到诧异,就像伯格不感到诧异一样。这是事先几乎能够预料到的,从听到逃跑消息的那一刻,他就隐约感觉到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

  这两个人是傻瓜,竟然以为自己能开火星的飞机。安卡想。且不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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