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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壁记 陈登科-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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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芸芸以后几乎每天都上来一小会儿,给木木送几根肉骨头,有时,还送来半瓶牛奶。
  木木果然长得很快,原来耷拉着的耳朵,稍稍竖了起来,越来越象一条小狼犬了。
  昔霁在家干的最主要的事情,便是画画。木木在他作画时,就躺在他脚边,不时伸出舌头,舔舔他皮鞋上的补丁。有时,它听着昔霁的吆喝,叼来一块抹布或者一支画笔,还得意地摇摇尾巴,看看主人,好象在问:“是不是这个?”有时,它倏地蹿到门口,这准是芸芸来了。
  芸芸现在胆子大了点,几乎每天上午都来。她一来就坐在窗台下,让昔霁画像。这时两人便谈起了天:
  “你常常来,不怕你妈妈了么?”
  “真古怪,她现在不大问了,有时明明知道我来你这儿,也不骂我了。”
  “喔——?”昔霁搁下画笔,望望芸芸迷惘的眼睛。
  “可越是这样,我心里越嘀咕……”
  “嗯——!”昔霁心里也在嘀咕:最近方阿姨也不大骂街了,偶尔在楼梯口照个面,又象“大阿福”似的,嘴角的纹路朝上挂了。他冷笑道:“难道她不想这七十四平方的一套单元了?”
  芸芸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
  昔霁画了几笔,又停下来:“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不象你妈妈,也不象你爸爸……”
  芸芸叹了口气:“你真不知道?我是领来的!”
  “啊!”昔霁感到一点抱歉,“你把头稍稍抬一点……不……象刚才那样……”他走了过去,用手托一托芸芸的下巴。
  芸芸羞得脸通红:“不要动手……我自己来……刚才我的脸是怎么样的?咳,心里乱糟糟的……”
  就在这时候,木木忽然竖起耳朵,象箭一样扑到门口,爪子抓着钥匙孔,呜呜地叫了两声。
  他们俩都被木木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肯定门外有人。昔霁马上打开门,人已不见,只听得最后几级的楼梯,还响着脚步声。
  门口的红漆地板上留着两只脚印。
  “妈妈!”芸芸慌了,连忙跑下楼去。木木也跟下了楼。过了一会儿,木木跑了上来,呜呜地低声地吠着,咬住了昔霁的裤脚管朝外面拖。昔霁明白了。他跟着木木,悄悄走下楼,还没有到门口,就听到芸芸的抽泣的声音,听到方桂芝压低了嗓门的问话声:
  “说呀……你每天都到他那儿去干啥了?”
  芸芸还只是吸泣。
  ‘他搂你了?亲你了?……说呀!哼……你当我不知道!现在小流氓多着呢……十六、七岁的小公鸡,什么不懂呀!”
  芸芸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嚎什么!……你还想瞒我,我刚才看到了。他捏你的脸,托着你的下巴,你们俩个的脸都快贴在一起了……我还听见了,你讲:‘不要动手’……哼……这小流氓!你这个残货,现在就告他一状,够他受的!……我等着这个机会好几天了。……今天总算撞在我眼里了。……你快写个检举。我就是旁证。这一告,黑帮崽子就要象他老子一样……傻瓜!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地搬到楼上住去了。……”方桂芝的声音已情不自禁地又昂扬起来。
  “哟——!”芸芸除了哭,又喊了声痛,肯定是被她妈拧了一把。
  昔霁的血都充到了脑门里,他不顾一切地敲响了芸芸家的门,木木也狂吠起来。
  方桂芝打开门,看霁霁站在门口,先是一怔,还没有准备好此刻的脸上究竟应该是第几号表情,木木已竖起后腿,扑到她身上。这一来,那个“大阿福”的五官顿时扭歪了,她就地朝门口一坐,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地哭骂起来:
  “你这个小流氓!调戏我女儿都敢闯到我家里来了!……芸芸,快来呀!快来拉妈一把,我们今天就揪这个小杂种到文攻武卫去,……天哪……我女儿被人家欺侮了还不敢吱声,可怜哪……,才十五岁的姑娘呀……”
  昔霁气得不知道骂什么才好,嘴唇都变紫了,手脚也发冷了。他半晌半晌才想起妈妈讲过的那句话,便骂道:“你……还不如狗!……”
  这一吵,街坊邻居都来了。看见方桂芝那副样子,都忍住笑。听见昔霁骂了一声,顿时都哄地笑了起来。
  方桂芝讨了个没趣,一骨碌爬了起来,朝左邻右舍白了一眼,连推带搡地把大家赶了出来,关上了门。
  从此以后,芸芸再也没有上楼,而楼道里的骂声又响了起来。
  叔叔来过几封信,要昔霁也搬过去。发生了上面讲的这起事之后,昔霁也准备搬过去和弟弟妹妹在一起了,但想了想,还是决计不走。
  他现在真是连一点颜料也没有了。一个月只有十二块钱的生活费,别说颜料,连一张纸都买不起。
  没有画画的工具,也找不到一本书看,更见不到芸芸。芸芸现在只要一看见昔霁的影子便马上躲进屋里。
  这种精神空虚和寂寞,几乎使他狂叫。
  陪着他的只有木木。木木懂得小主人的心情,变着法儿逗他开心。有时打滚,有时翻筋斗,有时自己追逐着自己的尾巴。当方桂芝的脚踏车铃声一响,它便朝楼下吠叫。随着它的长大,声音也越发雄壮,甚至还带几分可怕,居然吓得方桂芝连骂街也只敢躲在她自己的屋子里了。
  昔霁就这样度过了一九六七年混乱的夏季和秋季。这一年的变迁,在他脑子里堆积了数不清的问题。这些问题,压着他的心房,常常使他半日半日陷于沉思之中。
  他看到象他差不多大小的青少年,有的老早叼上了烟卷,有的一天到晚打扑克,有的还背了枪参加武斗,这难道是关心国家大事么?
  他想念爸爸妈妈,可从来没有为他们的问题担过心。因为那么多象爸爸妈妈一样的老干部,老演员都在被隔离审查。可是这又成了什么样的专政?
  这些问题当然不是他这个年龄的青年所能回答的。可是有一件事,他必须回答:难道就让大好光阴白白浪费?在昔霁身上,交织着父母亲的不同气质。既有父亲当侦察员那种冷静的头脑,又有母亲当演员的那种热情和充满幻想。这场革命风暴使他那么早就接触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生活。这是真善美和假恶丑同时挤上社会调色板的生活,使他觉得眼花缭乱,光怪陆离。
  他不能画,就从外面挖了一大堆泥巴回来,开始做雕塑。昔霁的脑子里,清晰地印着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的情景。而且,他是站在最靠近毛主席的红卫兵中的一个。于是,他便着手创作一件作品:《毛主席和红卫兵》。
  他没用几天就把钢筋架子支在屋子里唯一的方桌上了。昔霁朝架子上堆胶泥,木木便成了他的助手。一团一团泥,都是它衔来的。它每衔一块泥,便抬起头,望望主人。它现在仰起脖子已够到桌沿了。昔霁每从木木嘴里接过一团泥,便摸摸它的汗津津的鼻子。木木明显地瘦了。现在没有芸芸送给它肉骨头吃。每当吃饭的时候,总是主人看看它,它看看主人,谁都不愿意多吃一点。
  而昔霁更瘦,他的全部精力和思想都溶在这件雕塑里了。他塑的毛主席穿着军大衣,身子微微俯着,在倾听一个红卫兵的叙述。这个红卫兵正是昔霁自己。他在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诉说着一连串的问题。
  雕塑中的红卫兵抬着头,眼睛里充满天真的希望,也略略带点稚气的迷惘。那微微翕动的嘴唇,正说着昔霁一肚子心里话。
  “毛主席啊!您说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什么时候才叫到底呀!
  “毛主席,为什么那么许多一贯忠于您,跟着您南征北战的老干部,现在都被关了起来,这是为什么呀?
  “毛主席,您说这次文化大革命是国民党和共产党斗争的继续。今天,怎么那些国民党员,三青团员,反而戴起了红袖章,扛着造反派旗号?……
  “毛主席,为什么有些人对付革命同志这么狠,而且还打着您的旗号,喊着大破一切,改革一切,扫除一切,搬掉一切。他们把什么都破坏干净了。您知道么?……
  “毛主席,您可知道,我当时也是在您的号召下起来造反的红卫兵小将,为什么现在心中这么苦闷?……”
  既然是听了那么多问题的毛主席,在这个小艺术家手下的形象当然是带着深深的思索的神情:毛主席微微皱着眉头,一只手扶着红卫兵的肩,另一只手略略举了起来。似乎正在下一个伟大的决心,只要这么一挥,就会把昔霁心目中的混沌迷惘,统统扫干净。
  昔霁把身心都掺在这一团团胶泥中了,唯一的一条被单也被用来蒙这尊雕塑,泼得湿漉漉的,沾着一滩滩的泥迹。他每天这样自言自语地问着毛主席。度过了一冬,迎来了又一个新春。
  经过最后的修饰,这件作品终于完成了。他围着塑像,前后左右地转,木木也跟着他转。他拍拍木木的脑袋,说道:“现在能有几包石膏粉该有多好!行!咱俩再勒紧点肚子,一定把石膏买来,我要翻一个模子,再浇一个石膏的。我要拍成照片,寄到美术展览会去。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是真正的红卫兵,不是什么黑帮崽子。我要留一个在家里,等爸爸妈妈回来看看。看看昔霁没有当二流子小流氓,……哈哈!木木!你是伐的好助手……”他搂着木木的毛茸茸的脖子,高兴地蹦着……
  突然,几个月不上楼的芸芸猛地撞到屋里,一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霁霁!不……不得了……你妈……你妈,秦斐阿姨……她……她……她自杀了!”
  昔霁顿时感到天昏地转,但还拚命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冲着芸芸道;“胡说!你胡说!”
  芸芸却泣不成声,抽抽噎噎地道:“……是军管会的一个叔叔告诉我的。他亲自看见的。是……从烟囱上跳下来的……”
  昔霁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呆滞,失神,全身痉挛起来。……
  芸芸吓呆了,使劲摇晃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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