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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壁记 陈登科-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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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就更迫切地要见见程璞了。
  安东终于到程璞的住地去了。
  这是他新官上任后的第三个星期天。安东亲自跑到木材公司找到了程璞。
  完全不象安东想象的那样,程璞一见了他便呵呵地笑开了,掠了掠银白的头发,说道:“听昔憬讲,你怕我不见你,甚至要站着,跪着,非等我接见不可……哎呀!这不折杀我也,‘立雪程门’——又犯了当今批儒尊法的大忌!”
  安东慨叹一声,说:“唉,昔憬几年监狱一蹲,有点畏缩了。”
  程璞摇摇头道:“不会的。”
  安东道:“我看他有点往下沉。”
  程璞道:“我想他还会浮起来。”
  安东坐在他那间只有一层油毛毡顶的屋子里,被太阳烤得浑身淌汗,这汗,也遮掉他面孔上的内疚的表情。程璞当然观察到这个老战友的心思,不仅不记前隙,却有意使沉闷的空气松动一点,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个笑话。
  那是程璞前不久到山里去收购木材时碰到的一件事情:那天,他上山下山几趟之后,一只脚扭了筋,回到市里已是黄昏时刻。他洗了个澡,换了一件干净衬衫便到医院去贴了两张活血止痛膏。他一瘸一瘸地往回走时,后面有人点点戳戳地说:“诺!程璞,这就是程璞……”他也没有在意。
  哪知道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后,走了没有几步,从后面追上来四、五个工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痛打了一顿,一面打一面骂:“你这个害人精,害得我们好苦,……他妈的,揍死你也不亏……搅屎棍,刽子手,造谣坑人,你嘴皮一翻就坑得人家家破人亡……”反正能想得出来的最最恶毒的骂人的话,和拳头一起,象雨点一样落在程璞身上……
  讲到这里,程璞笑得前仰后合:“你知道么,原来他们把我当成成跛儿了。此地人的口音程璞和成跛儿差不多,又无巧不成书,我的脚正好扭腐了……幸亏我在班房里已是‘曾经沧海’,这一顿拳打脚踢已不在乎了……后来,有一个人发现了我的满头白发,才知道打错了人……慌得他们连声道歉,还硬拉我上了馆子,请了一顿赔礼酒……”
  安东也笑出了眼泪,说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老百姓的心是一杆秤哪……”
  程璞拍拍安东的肩膀:“这大概是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次挨打……!所以,你也不要计较五九年的老帐了。我们的功过,都已写在历史上,写在老百姓的眼睛里了。鲁迅先生讲得好:‘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老安,你还是战士……可惜是现在苍蝇还在嗡嗡叫,喝着咱们的血,染红了它们的脑袋……”
  安东激动地拉着程璞的手:“磨子,我现在才懂得你老早讲过的那句话:我们共产党员这块特殊材料,可以打成镰刀斧头,也可以打成脚镣手铐。唉,我铐过你,而自己也被铐过。我们党的路线斗争,有多少血的教训啊……”说着,一滴眼泪掉在程璞的手背上。
  程璞目光深邃地望着安东,说:“……最痛心的还不只是铐我或者你!我们的人民,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你重新工作,我不想为你祝贺,你面临的困难要比过去更大……我当时无非反对了一个说假话吧,现在更是积重难返。林彪就是靠说假话,说大话登基上台的。这几年,吹牛,诬蔑,造谣,已经被有些人利用权力使它合法化了。比如农村里吧,我因为常常在山里山外的农村跑……已经不止是一个山里红了……”
  安东点点头:“我最近就亲自调查了一个疯女人的事情……你也许会知道她的,就是我们那个郊区的柳岗生产队,著名的劳动模范田义寿的老婆。”
  程璞道:“你最近到柳岗去了?”
  安东道:“就是上个星期。”
  第七章

  那一天,安东跳下吉普车,抬头朝四周望望,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的柳岗。
  他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爬上岗岭,终于在荒草棵里找到了一块墓碑。他俯下身,抠去碑上的泥土,露出几个字:“柳中扬烈士之墓”。这碑是解放后安东当了市委书记后亲自立的。碑上的字,是请昔憬写的。
  柳岗,解放前叫做十里长岗,也叫做黄土岗,是个只长杂草,不长庄稼的荒岗。
  安东第一次来到十里长岗,还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当时,淮海大战刚刚结束,党中央和毛主席命令部队迅速朝江边挺进,准备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安东担任一支先锋特遣支队的政委。支队长是打从抗战起就和安东搭档的柳中扬。这支特遣队虽说只有相当一个旅的编制,可配备的干部却是师一级的。他们的任务是迅速插过淮河,打通一条直达长江的走廊,为大部队的挺进扫除障碍。
  柳中扬就是十里长岗脚下的人。
  部队驻扎下来之后,柳中扬便兴致勃勃地带着政委,骑着马,沿着这条荒岗的脊梁,一面走一面介绍他的家乡。安东看他那副洋洋自得的样子,笑道:“老柳,这十里长岗给你描绘得比苏州杭州都高一筹了!这里有啥呀,荒凉得都象沙漠了。”
  柳中扬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道:“苏州杭州以前不也是沉在海里的沙滩么?还没有这个底子呢。打完仗,我们来建设么。瞧,这个岗上全栽上树,岗下的那条沙河,造个坝,堵起来不比西湖更大更美?绕着湖,开辟几个果园。这里的土质才适宜长水果呢。以前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种几棵桃树,梨树,结的果都淌蜜。我小时候,就爱偷果子吃……”
  安东对农村生活是不怎么熟悉的,听他这么一讲,也入了神,忙问道:“那……为什么现在一棵果树也看不见了?”
  柳中扬说道:“战争啊。军阀混战那年这岗子就被烧得精光了!”他叹了口气,“这一带老百姓给糟蹋得苦透了。前天,我在县城里翻了翻县志。从春秋战国到民国,这鬼地方只有三年太平日子……”
  安东说:“所以也锻炼了这里的人民呀!从陈胜、吴广到太平天国,这岗上染过多少革命志士的热血?!”
  柳中扬自豪地大笑起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安东也笑道:“当然,眼前就有柳中扬!”
  柳中扬笑得更厉害了。他身高六尺,出奇的魁梧。一般的马哪能经得住他罗汉一样的身体的重压?后勤部门总是特意给他挑选几匹大洋马。他骑一匹,警卫员还得再牵一匹。这次,因为是随便溜达,警卫员没有牵备用的。那匹枣红的关东马是从日本人手里缴获来的,也上了岁数了。柳中扬骑在马上,纵身一笑,压得那马也嘶喘起来。他挥着手中的皮鞭,大声说道:“我算不了什么,不过真解放了全中国,我一定牵着我的马,到这里来犁第一珑地……伙计,咱俩还合作,把这儿建设得美美的……,
  可是,没有等他的鞭子放下来,从洼地里响起一声冷枪,柳中扬顿时倒在马背上,他的胸口中了弹。
  安东清楚地记得,柳中扬临死前对他说的一句话:“……原先我以为最熟悉的,现在却变得陌生了。……”
  后来,安东果然当了建设这个地方的市委书记。为了纪念这个老战友,市委决定,把十里长岗命名为柳岗。岗上,筑起了柳中扬烈士的墓。立墓碑的那一天,安东还祷念着柳中扬最后说的那句话。他品出这句话的含义:柳中扬是在责备自己的麻痹大意……
  现在,在安东脚下的柳岗,和四九年几乎一模一样。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覆盖着整个土岗。洼地里,霸王草长得跟人差不多高了。那一发打死柳中扬的子弹,就是从这样的草棵里飞出来的。
  此地命名柳岗后,农村工作一直是全市郊区的先进典型。第一个互助组,第一个初级社,第一个高级社和第一个人民公社,都是在这块土地上开花结果的。这开花结果正是象柳中扬生前的理想那样,十里长岗经过十几年的建设,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富饶。
  每年清明,安东都要亲自给柳中扬烈士的墓上献一个花圈。每年都要在烈士的墓前重复着烈士最后的一句话:“原先我以为最熟悉的,现在却变得陌生了。”安东想,如果老柳九泉之下有灵,看看十里长岗的变化,真该觉得陌生了……可是,又隔了头十年之后,安东真感到出奇的陌生。因为他脑子里的柳岗,早已不是四九年的荒岗,而是一条花果的长廊。岗上岗下,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已经建设得颇有规模。柳岗大队,是全国有名的农林牧副渔齐头并进的模范队,可怎么突然又不见了?……
  安东沿着岗上一条崎岖小路慢慢走去。他看到乱草棵里,掩埋着无数已砍伐掉树身的树根,心里不由得一阵阵痛苦的收缩……
  除了风吹草动的瑟瑟声响之外,没有别的声响。偶尔从草棵里飞起一只叫天子,象箭一样直穿云霄。这黑色的小鸟儿抖动着翅膀,几乎停在空中,发出凄厉的叫声,似乎在唤起安东的怀念……
  安东坐在一个树桩上,掏出烟来,默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吸起来。
  突然,从风里刮过来刨树根的嘭嘭的声响,安东站了起来,发现山岗的半腰,有一个老人,正在用撅头刨土……
  安东走近前去,在老人身旁站定了,拍拍他的肩膀:“……你?在开荒?”
  老人抬起脸,眯起灰蒙蒙的眼睛,凑近安东,看了半晌,好象有点眼熟,又不敢相认。他理起袖子,擦擦眼角的泪水,又打量了片刻,慢吞吞地问道:“你……?”
  安东笑道:“不记得了?我第一次到田家湾,不就住在你家?”
  老人茫然一笑:“你……”
  安东拉住老人的手,说道:“老康叔,我是安东。你怎么不认识了?”
  这个老汉叫田老康,是柳岗脚下田家湾生产队的。他一听说是安东,连忙扔掉手中的撅头,双手抓住安东的膀子:“你……真是老安?”
  安东笑道:“我这个大叛徒,谁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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