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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柳-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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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头靠在床里叠好的被上。质夫对海棠看了一眼,她的两眼还是呆呆的在看床
顶。质夫把自家的头靠上了她的胸际,她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脸。质夫觉得没有话好
同她讲,便轻轻的问她说:
  “你妈待你怎么样?”
  她只回他说:
  “没有什么。”
  正这时候,一个长大肥胖的乳母抱了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娃娃进来了。质夫就
从床上站起来,走上去看那小娃娃,海棠也跟了过来,质夫问她说:
  “是你的小孩么?”
  她摇着头说:
  “不是,是我姊姊的。”
  “你姊姊上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
  这样的问答了几句,质夫把那小孩抱出来看了一遍,乳母就走往后间的房里去
了。后间原来就是乳母的寝室。
  质夫坐了一回,说了几句闲话,就从那里走了出来。他在狭隘的街上向南走了
一阵,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便一个人走上一家清真菜馆里去吃夜饭。这家姓杨的教
门馆,门面虽则不大,但是当柜的一个媳妇儿,生得俊俏得很,所以质夫每次进城,
总要上那菜馆去吃一次。
  质夫一迸店门,他的一双灵活的眼睛就去寻那媳妇,但今天不知她上哪里去了,
楼下总寻不出来。质夫慢慢的走上楼的时候,楼上听差的几个回子一齐招呼了他一
声,他抬头一看,门头却遇见了那媳妇儿。那媳妇儿对他笑了一脸,质夫倒红脸起
来,因为他是穿洋服的,所以店里的人都认识他,他一上楼,几个听差的人就让他
上那一间里边角上的小屋里去了。一则今天早晨的郁闷未散,二则午后去看海棠,
又觉得她冷落得很,质夫心里总觉得快快不乐。得了那回回的女人的一脸微笑,他
心里虽然轻快了些,但总觉得有点寂寞。写了一张请单,去请吴风世过来共饮的时
候,他心里只在那里追想海外咖啡店里的情趣:
  “要是在外国的咖啡店里,那我就可以把那媳妇儿拉了过来,抱在膝上。也可
以口对口接送几杯葡萄酒,也可以摸摸她的上下。唉,我托生错了,我不该生在中
国的。”
  “请客的就要回来了,点几样什么菜?”一个中年回子又来问了一声。
  “等客来了再和你说!”
  过了一刻,吴风世来了。一个三十一二,身材纤长的漂亮绅士,我们一见,就
知道他是在花柳界有艳福的人。他的清秀多智的面庞,澈酒的衣服,讲话的清音,
多有牵引人的迷力。质夫对他看了一眼,相形之下,觉得自家在中国社会上应该是
不能占胜利的。风世一进质夫的那间小屋,就问说:
  “质夫!怎么你一个人便跑上这里来?”
  质夫就把刚才上海棠家去,海棠怎么怎么的待他,他心里想得没趣,就跑到这
里来的情节讲了一遍。风世听了笑着说:
  “你好大胆,在白日青天的底下竟敢一个人跑上班子里去。海棠那笨姑娘,本
来是如此的,并不是冷遇。因为她不能对付客人,所以近来客人少得很。我因为爱
她的忠厚,所以替你介绍的,你若不喜欢,我就同你上另外的班子里去找一个罢。”

  质夫听了这话,回想一遍,觉得刚才海棠的态度确是她的愚笨的表现,并不是
冷遇,且又听说她近来客少,心里却起了一种侠义心,便自家对自家起誓说:
  “我要救世人,必须先从救个人入手。海棠既是短翼差池的赶人不上,我就替
她尽些力罢。”
  质夫喝了几杯酒对吴风世发了许多牢骚,为他自家的悲凉激越的语气所感动,
倒滴落了几滴自伤的清泪。讲到后来,他便放大了嗓子说:
  “可怜那鲁钝的海棠,也是同我一样,貌又不美,又不能媚人,所以落得清苦
得很。唉,侬未成名君未嫁,可怜俱是不如人。”
  念到这里,质夫忽拍了一下桌子叫着说:
  “海棠海棠,我以后就替你出力罢,我觉得非常爱你了。侬今葬花人笑痴,他
年葬侬知是谁!”
  点灯时候,吃完了晚饭,质夫马上想回学校去,但被风世劝了几次,他就又去
到鹿和班里。那时候他还带着些微醉,所以对了海棠和风世的情人荷珠并荷珠的侄
女清官人碧桃,讲了许多义侠的话。同戏院里唱武生的一样,质夫胸前一拍,半真
半假的叫着说:
  “老子原是仗义轻财的好汉,海棠!你也不必自伤孤冷,明朝我替你去贴一张
广告,招些有钱的老爷来对你罢了!”
  海棠听了这话,也对他啐了一声,今年才十五岁的碧桃,穿着男孩的长袍马褂,
看得质夫的神气好笑,便跑上他的身边来叫他说:
  “喂,你疯了么?”
  质夫看看碧桃的形状,忽而感到了与他两月不见的吴迟生的身上去。所以他便
跑上她的后面,把身子伏在她背上,要她背了到床上去和风世荷珠说话。
  今晚上风世劝质夫上鹿和班海棠这里来原来是替质夫消白天的气的。所以一进
班子,风世就跟质夫走上了海棠房里。风世的情人荷珠和荷珠的侄女碧桃,因为风
世在那里,所以也跑了过来。风世因为质夫说今晚晚饭吃了太饱,不能消化,所以
就叫海棠的假母去买了一块钱鸦片烟,在床上烧着,质夫不能烧烟,就风世手里吸
了一口,便从床上站了起来,和海棠碧桃在那里演那义侠的滑稽话剧。质夫伏在碧
桃背上,要碧桃背上床沿之后,就拉了碧桃,睡倒在烟盘的这边,对面是风世,打
侧睡在那里烧烟,荷珠伏在风世的身上,在和他幽幽的说话。质夫拉碧桃睡倒之后,
碧桃却骑在他的身上,问起种种不相干的事物来。质夫认真的说明给她听,她也认
真的在那里听着。讲了一忽,风世和荷珠的密语停止了。质夫听得他们密语停止后,
倒觉得自家说的话说得太多了,便朝对面的荷珠看了一眼,荷珠也正呆呆在那里看
他和碧桃两人的视线接触的时候,荷珠便喷笑了出来。这是荷珠特有的爱娇,质夫
倒被她笑得脸红了。荷珠一面笑着,一面便对质夫说:
  “你们倒像是要好的两弟兄!于老爷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儿罢!”
  质夫仰起头来,对呆呆坐在床前椅子上的海棠说:
  “海棠!荷珠要认我做侄儿,你愿意不愿意她做你的姑母?”
  海棠听了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脸,就走到床沿上来坐下了。
  质夫这一晚在海棠房里坐到十二点钟打后才出来,从温软光明的妓女房里,走
到黑暗冷清的外面街上的时候,质夫忽而打了一个冷痉。他仰起头看看青天。从狭
隘的街上只看见了一条长狭的茫茫无底的天空,浮了几颗明垦,高高的映在清澄的
夜气上面。一种欢乐后的孤寂的悲感,忽而把质夫的心地占领了。风世要留质夫住
在城里,质夫怎么也不肯。向风世要了一张出城券,质夫就坐了人力车,从人家睡
绝后的街上,跑向北门的城门下来。守城门的警察,看看质夫的洋装姿势,便默默
的替他开了门。质夫下车出了城门,在一条高低不平的乡下道上,跌来碰去的走回
家校里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气,仰起头来只见得一湾蓝黑无穷的碧落,和
几颗明灭的秋星。一道城墙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盘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从远
处飞来的几声幽幽的犬吠声,好像是在城下唱送葬的挽歌的样子。质夫回到了学校
里,轻轻叫开了门。摸到自家房里,点着了洋烛,把衣服换好睡下的时候,远处已
经有鸡啼声叫得见了。

                                   三

  A城外的秋光老了。法政学校附近的菱湖公园里,凋落成一片的萧瑟景像,道旁
的杨柳榆树之类,在清冷的早上,虽然没有微风,萧萧的黄叶也沙啦沙啦的飞坠下
来。微寒的早晨,觉得温软的重衾可恋起来了。
  天生的好恶性,与质夫的宣传合作了一处,近来游荡的风气竟在A地法政专门学
校的教职员中间流行起来。
  有一天,质夫和倪龙庵、许明先在那里谈东京的浪漫史的时候,忠厚的许明先
红了脸,发了一声叹声说:
  “人生的聚散,真奇怪得很!五六年前,我正在放荡的时候,有一个要好的妓
女,不意中我昨天在朋友的席上遇见了。坏妓女在五六年前,总要算是A地第一个阔
窑子,后来跟了一个小白脸跑走了,失了踪迹。昨天席上我忽然见了她那一种憔悴
的形容,倒吃了一惊。她说那小白脸已经死了,现在她改名翠云,仍在鹿和班里接
客,她看了我的粗布衣服,好像也很为我担忧似的,问我现在怎么样,我故意垂头
丧气的说‘我也潦倒得不堪’,倒难为她为我洒了一点同情的眼泪,并且教我闲空
的时候上她那里去逛去。”
  质夫听了这话也长叹了一声,含了悲凉的微笑,对明先念着说:
  “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犹作布衣看。”
  许明先走开之后,质夫便轻轻的对龙庵说:
  “那鹿和班里,我也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几时带你去逛去罢,顺便也可以探探
翠云皇后的消息。”
  原来许明先接了陆校长的任,他们同事都比他作赵匡胤。这一次的风潮,他们
叫作陈桥兵变。因此质夫就把许明先的旧好称作了皇后。
  这一次风潮之后,学校里的空气变得灰颓得很。教职员见了学生的面,总感着
一种压迫。
  质夫上课的时候,觉得学生的目光都在那里说——你还在这里么!我们都不在
可怜你,你也要走了吗?——因此质夫一听上课的钟响之后,心里总觉得迟迟不进,
与风潮前的勇跃的心思却成了一个反对,有几天他竟有怕与学生见面的日子。一下
课堂,他便觉得同从一种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样,感到几分轻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
上课,又要去看那些学生的不关心的脸色,心里就苦闷起来。到这时候,他就不得
不跑进城去,或上那姓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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