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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花的岐路-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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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不知道。可能把它当做一本很好的反面教材吧
  ……”她迷惘了,停顿了片刻,跟着想急于摆脱这种迷惘似的,急躁地一摆手, “反正资产阶级的东西都不应该看,所有旧的东西都不应该保留,因为……”她不得不又停顿下来。因为她一向认为不值得推敲,非常充分的道理,却没有充分的语言可以表达出来,甚至没有更多的话来为自己辩解。她有种自我的贫乏感。“反正不应该……”
  “不应该?谁规定的?”常鸣也认真起来。
  “革命!”她说出这个词儿,立刻感到自己理直气壮了。单凭这个词儿,谁也不能反对,拿它足可以压倒对方,她便以一种胜利者的神态反问常鸣:“不对吗?”
  “听起来很完美。”
  “什么意思?”
  “什么叫反革命教师?”常鸣紧锁眉头,说话的口气很本平静了!
  “利用讲台宣传封资修,宣传白专道路,毒害青年,搞资本主义复辟,就是反革命!”她叫着。细长的眼睛里有股激情,象翻涌的水浪在湖中冲荡。
  “也该消灭吗?”
  “该!”她不知不觉重复起郝建国的话,“革命就要大杀大砍,用革命的铁拳砸烂他们!就是要用红色恐怖埋葬敌人!”
  常鸣猛站起身,两条胳膊激动地抖着。那病愈之后略显消瘦的脸白得非常难看。他给白慧的印象是成熟而有涵养的,此刻不知为什么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了。冲着白慧喊道:
  “你这不叫革命!是法西斯!”
  白慧惊呆了。这句话竟和那个女教师说过的话完全一样。但现在用这句话指责她的,不是敌人,而是救了她生命的人,自己的人。
  旧伤口崩裂了。她痛苦地垂下了头……
  常鸣一声喊过,自己也呆住了。他好象站立不住那样:一只手撑在小圆桌的桌边上,另一只手捂住了脸。额前乌黑的头发直垂下来。这样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多时,才离开桌旁,慢慢走到屋角那边。
  “白慧!”这个声音好象在喉咙里打了两个转儿之后爬出来的,低沉极了。又停了片刻,似乎乎静了下来,才接着说:“请原谅……我太冲动了,话说得也太过分了。你的话刺激了我……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这是为了什么。但请你相信,我仍然相信你是个好人。你有革命激情、信念和勇气,可是你过于单纯。请原谅我的直率:你的思想是拿口号连缀成的,你却自信有了这些口号就足够了;而对你所信仰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知道的并不多。革命领袖不是教孩子做事的大人,而是引导人们去思索、去斗争的导师。革命总不象消灭老鼠那样容易。如果你不善于学习和思索,单凭热情和勇气,就会认为那些叫得愈响的口号愈革命,就会盲从那些口号而误人歧途……白慧,我不想教训你。因为这是党的历史上的教训。”说到这儿,他象吃米饭吃到砂子那样,活动着的嘴巴忽然停住了;随后又说:“我的话太多了。照目前某些人的判断,我这些话应当算反动言论呢!水平线给他们拔高了,原来水面上的东西倒成了水下边的了。正常的变成反常的了。噢,我的话实在多了……你总不会拿我也当做敌人吧!”
  白慧一直低着头,两条短辫的辫梢压在肩头。她的头发软,辫梢象穗子那样散开。她摆弄自己的衣角。
  后来她站起身,说声“再见!”就走了,始终没看常鸣一眼。昨天她也是这样走的,但情况和心情完全两样。
  昨天她象一只快活的小鸭,今天却象只受伤的鹰。

第一卷·五
  大约一二百名学生象一群惊马,从红岩中学的街口乱哄哄地飞跑而来。后边是一倍以上的学生拿着木枪、呐喊着追上来。一边追一边抛出砖头瓦片,如同飞蝗一般落进前面奔逃的人群里,噼噼啪啪摔得粉碎。被击中的抱着脑袋奋力奔跑。岁数小的女学生吓哭了,跑慢了的做了俘虏。
  两群学生大多穿绿衣眼,戴红臂章。败逃学生的臂章一律写着“红革军”。追击者的臂章上印着“浴血”两个黄色的大字,还打着一面这样字号的红布大旗。
  近来,运动和前一段时间不一样了。它往深处发展,人0对各种问题的思考和认识进人表面,不同的观点就产生出来。辩论到处激烈地进行着。在大动荡时期,辩论不是平心静气的,火气、自尊心、妒嫉心理、人与人之间旧的成见与新的看法,都难免加了进去。误解和误会也不可避免。斗争更加难解难分。各种奇怪的论调又扰乱了人们的思想,敌我和是非一时分辨不出。分歧就演化为分裂。对立演化成敌对。红卫兵也不是铁板一块了。各个单位、工厂、学校,都分化出许多大小团体。名目繁多的群众组织象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斗争出现了异常复杂的局面……
  这期间,坚持己见的马英从郝建国那里拉出一部分观点一致的学生,在校外组织一支队伍,叫做“红革军”。他们刊行了一种油印的四开纸对折的小报纸,专门批判修正主义,还配上生动的漫画,在社会上受到许多革命群众组织的欢迎。他们还在市中心自发而有组织地值勤站岗,维护治安。别看他们人不多,但联系面甚广,颇有影响。郝建国感到对他是一种压力,他骂红革军“吆买人心”,骂马英“有野心”。自己也成立一个造反总部,叫做“浴血”兵团,和马英针锋相对,还用了不少办法想搞垮红革军,但没能成功。一月份以来,各地掀起夺权的热潮。各个地区和单位的群众组织都纷纷从当权派手中把权夺过来。其实,这些权力实际上早不在被打倒的当权派手中,它却意味着造反派掌权获得公开的承认和合理化。按当时 “夺权”的规矩,夺权应由该单位各群众组织联合起来一齐干。但郝建国事先没通知红革军就单方面夺了权。今天,郝建国派人把红革军请来,说要开庆祝夺权胜利大会。红革军来了,在会上才知道郝建国已经把权夺到手,请他们来无非是想叫他们承认这一行动和夺去的权力。红革军当然不干,会场顿时大哗,两个组织约数百人面对面展开集体的舌头大混战。郝建国早有准备,使用了武力……红革军猝不及防,被打出了学校。他们跑出一个路口,忽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别跑,同学们!咱们跟他们讲理,他们为什么打人?”
  败逃的红革军停住了。前面站着一个矮小、黑瘦而爽利的姑娘,梳一双小短辫,绿棉袄,脸儿冻得挺红。她是马英。红革军转过身,面对追上来的“浴血”的人。马英勇敢地站在最前头,朝“浴血”呼道:
  “你们找我们来开会,有分歧可以辩论,为什么打我们人?为什么搞武斗?!”
  她的喊声并不能制止猛冲上来“浴血”的人。“浴血”中有人用金属般嘹亮的嗓子叫:
  “你们是走资派的孝子贤孙,是复辟资本主义的马前车,就该打!好人打坏人 应该!”
  这声音在他们中间搅动起更凶猛的狂潮,他们呼喊着。声音中有嘶哑的怪调。又一批砖头象雨点一般飞过来。大半块砖“嘣”地打在马英的胸脯上,马英双手捂住胸,一锅腰,坐在马路中央。
  “活捉马英!活捉红革军的坏头头!”
  跑在最前头的几个“浴血”的人,蛮横、勇猛,直朝卧在池、上的马英奔来!
  红革军中的几个男学生迎上去和他们混战一团。马英被救走,可是大批“浴血” 的人赶来,又一些红革军的人被捉住。
  红革军的学生们发怒了,拾起打来的砖头抛回去。“浴血”受到阻击,停止了攻击。红革军的残部撤下来,有的人头破血流。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便道边站着一个人,立即从她白白的脸认出是白慧。白慧围着一条驼色头巾,胳膊戴着 “浴血”的臂章。红革军的一些人发出叫喊声。
  “‘浴血’镇压群众,罪责难逃!”
  “‘浴血’搞武斗,决没有好下场!”
  “打倒‘浴血’一小撮!”
  这些人刚挨了打,此刻都把满腔怒气朝她发泄出来。尤其那些被打伤的,喊得更凶。白慧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一个短发的女学生朝她叫着:
  “真不要脸!你老子是走资派,你还混在群众组织里!”
  “回家教育教育你的反动老子去吧!”又一个人叫道。
  白慧听了,气得浑身直抖,她不准别人侮辱她的爸爸,跺着脚朝他们喊:
  “你们住口!放屁!”
  于是红革军和她对骂起来。此时,马英从人群里站出来。她双手捂着胸口,那样子似乎在忍着疼痛,忿恨地说:
  “白慧,你还不醒悟?郝建国都搞些什么?他搞的是资产阶级专政。你充当他的帮凶、打手,还不及早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
  “你诬蔑!我们打的是阶级敌人!我们是正确的!我们……”
  她的话被一片口号和起哄声压住。她使劲喊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朵里灌满了红革军的哄喊。
  “打人凶手快快低头认罪!”
  “捉住她。拿她和‘浴血’换咱们的人!”
  这时已有几个红革军朝她跑来。
  情况不妙!她转身朝学校那边拚命地跑,渐渐把追赶者队脚步声甩在后边。跟随着她的只是一片愤怒的呼喊,还有几块砖头从她身边飞过,并有一块重重地打在小腿上。她不觉得疼,一直跑到学校门口。
  学校大门紧闭。门两旁的墙上站着自己的人,手持木枪。脚跟旁还放着一堆堆砖头瓦片和空瓶子,以及原先上体育课用的铁头的假手榴弹。他们见白慧来了,开了一道门缝放她进去。
  广场上的人极少。主席台那边挂一幅大红布的横标,写着“庆祝红岩中学革命造反派夺权胜利大会”。空荡荡、平光光的广场上,给斜阳印着十数面拉成几丈长的飘动的旗影。中间满是大大小小的砖头。还有军帽、废纸、一两支折断的木枪头;砖块在地上砸成许多小坑儿。显然,刚才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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