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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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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仁大学法国文学教授、著名戏剧家凌京尧出任华北文艺联合会主席。 
  这两行字象枪弹一样跳入雪妍眼帘,把她打昏了。她觉得天旋地转,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慢慢地说,“是了。我只要知道事情真相。” 
  “那你知道了。”京尧伸手去拿烟枪,手颤得拿不起来. 
  雪妍直直地坐在靠垫上,定睛望着烟枪。 
  “瞧你!连这个都不会拿!”蘅芬又开始了责怪。 
  烟枪攥在暴露着青筋的手里了,雪妍知道一切又都按照凌宅的方式进行了。自己属于什么方式?总之不属于这里。嫁过的女儿不好总住在娘家的。 
  三人都不说话,但房间里的空气比大声争吵还紧张。这时阿胜怯怯地来报,有吕贵堂父女二人来访。 
  还有人敢来,还有人屑于来。 
  “现在还见客!又是吕家人!”蘅芬说。京尧看着自己手中的烟枪在颤抖。 
  “请进来,到这里来。”雪妍吩咐。她从不在父母面前吩咐下人,那应该是父母的事。但这时她必须说话了,说得很坚决。 
  看见无人反对,阿胜退下去。一会儿吕贵堂父女进来了。带着秋天的寒意。 
  “凌老爷,凌太太,贵堂打扰了。”吕贵堂深深鞠躬,香阁跟在后面含糊地叫了一声,站到雪妍旁边,好奇地望着室中的一切,包括三个主人。雪妍默默捡起报纸递给贵堂。 
  吕贵堂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凌老爷是读书明理人,是好人。现在该是什么人了?这是什么地方?他忽然很害怕,真不该带香阁来! 
  “我真的不知道。原打算跟随您往后方去——”话一出口立刻觉得不合适,嗫嚅道:“我意思是——贵堂意思是——”他不自觉地按按长衫口袋,惶恐地想,那信怎么才能交出去。 
  “没有关系。”京尧手中的烟枪还在颤。“我不会告发的。” 
  没有人说话。京尧平静了一些,用烟枪指着椅子示意吕贵堂坐下。“赵奶奶可好?后来有什么事么?” 
  “没——没有什么事。都好。都好。”贵堂回答,红了脸。 
  蘅芬疑惑地望望他,这时电话铃响,是乌木阳二打来的。京尧一拿起电话筒,口气不觉颇为恭顺。那边先问身体情况,后建议约请一些文化界人士开一次茶话会。又说有一个好消息,请京尧往日本参观。 
  “去日本?”京尧反问一句。 
  “就是参观游览,增加了解,没有别的事。下个月怎样?” 
  “一切听阁下安排。”京尧用法文说这句话。 
  “听见没有?叫我去日本一趟。”京尧放下电话,神色十分疲惫。忽然笑了一声,说:“你们都去内地,我去日本!” 
  “您若是要人服侍,我愿意跟去。”吕香阁鼓起勇气说。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我愿意去内地。也愿意去日本。我就是不愿意呆在北平。”凌家富丽的陈设促使香阁如此表态,她必须冲出廊门院,去打开自己的天地。 
  “我看北平很好。当我愿意去日本么!”京尧干笑一声,对着蘅芬说。 
  贵堂十分尴尬不安,不知怎样才好。香阁这样冒昧!他求助地望着雪妍,踌躇着不知该怎样称呼,凌小姐还是卫太太。那温柔的让人看了心软的脸上堆满悲哀,更使他惶惑。 
  “到客厅去坐坐。”雪妍说话了。 
  贵堂又按按长衫的口袋,有希望了。他询问地看了京尧又着蘅芬,鞠躬后还不敢走。京尧不耐烦地挥手,父女二人才随雪妍出去。 
  厚重的玻璃门轻轻关上了。房间里的烟灯点燃了。火苗在灯罩里显得平稳而舒适,等待鸦片烟膏送上来。 
    


  “雪雪,你很我么?”干哑的声音,是从烟灯上飘过来的。 
  “雪雪,你来!”声音遥远而有力,是从山山水水的那边传过来的。 
  一昼夜后,雪妍坐在廊门院的旧椅上,耳边萦绕着这两个声音。 
  她两手插在鸽灰薄呢大衣口袋里,摸着一个已经很皱的信封,是吕贵堂昨天到凌家时悄悄交给她的。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那熟悉的亲爱的笔迹!她一见这笔迹,就觉得灰暗的世界亮了起来,自己有了依靠。信封内有一个纸条,上有四个字:雪雪你来。 
  雪雪,你来! 
  她听见这召唤,任何艰难险阻也挡不住她奔向他身边。她来了。她不自觉地移动穿着黑色半高跟鞋准备跋山涉水的脚,碰着了随身带的小蓝箱,到底提着它走出自己的家了。一年来她总在理这箱子,绸单夹棉,换过了四季衣服。她曾不止一次提到父亲面前,准备立刻随他走。而总是又回到自己房间,悄悄地哭泣。现在箱子在脚前,父母亲已陷进泥沼,任何的召唤也拔不出了。 
  雪雪!你来! 
  这召唤来得太晚了。昨天吕贵堂带来口信,要她到香粟斜街三号见李宇明——她和卫葑结婚时的伴郎,一起上路。信来早一些也许能使父亲离开陷阱?现在连自己的去向也无法说明了。这一昼夜间,她屡次走到父母房前,只想再看看他们,也许再争吵几句,但都没有进去。蘅芬来看她时,觉得她可能需要散散心,同意她到吕家看望赵莲秀,并住一晚。 
  可以看出来,家里又要宾客盈门,母亲是有几分高兴的。可怜的以应酬为生的母亲!她习惯了在衣香鬓影中周旋,习惯了在这栋房子里走来走去发号施令,习惯了她从小没有离开过的一切。她离不开。雪妍却要离开了。雪妍怀着悲痛,怀着期冀,又一次理过小蓝箱。这时,阿胜来请她去父亲房里。 
  京尧点着了烟灯,没有烧烟,正定定地看着那火苗。雪妍开门,他抬头苦笑,说: 
  “雪雪,你恨我么?” 
  雪雪,你恨我么? 
  那是诀别的辞句,临终榻前的问话。雪妍走过去抚着他青筋暴露的手,没有回答。她不能审判自己的父亲。那素来自由自在心不在焉的父亲躺在烟灯旁,简直象一个无助的婴儿,她实在放不下他,他的痛苦是巨大的,是母亲不会经受也无法分担的。她心里汹涌着一种感情,恨不得把他抱走。 
  “我对不起你。我们没有时间了。”他就得下楼去听人宰割,他很忙。被宰割的忙。“我怕见不着你——雪雪,你恨我么?” 
  父亲素来白净的脸上笼罩着一团黑气,久不见笑容了。自己走后,谁来做父母之间的媒介,把他们彼此认为属于异国的语言翻译明白?谁还能使得父亲发出会心的畅笑?其实,自己就是留着,也做不到了。一个亡国奴的身分,能把人压死,闷死,就算不直接死于非命的话。 
  父亲心里是明白的,明白时间不多了,他其实也会明白我的去向。雪妍很想说,怎能恨您呢,我的父亲!但她哽咽着说不出。 
  京尧慢慢站起身,拍拍她的头,取了靠在榻边的手杖,走出房去。他瘦多了,身子在驼绒袍子里晃荡,脚步很不平稳。雪妍想追过去扶,听见阿胜说“走好”的声音,便立住不动。双扇玻璃门关了,父亲干哑的声音留着。 
  雪雪,你恨我么? 
  雪妍知道该恨谁,但她似乎生来缺少这种感情。她提着小篮箱走下仆人楼梯,迈出家门时忽然转回,在客厅后面的一个备用小间向里张望。 
  她要再看看母亲,向她告别。厅里三个大花吊灯都亮着,照着错落陈设的数十盆菊花,满堂辉煌,客人已经不少。她一眼便看见母亲穿着亮蓝地洒细白纹薄呢旗袍,象是笼着轻纱,罩一件蓝白相间的横条毛衣,脸上堆笑,轻倚在钢琴上,和几位艺术界人士谈得似乎很有趣。倚琴是蘅芬心爱的姿势,虽然她从不弹琴。雪妍希望母亲转过眼光,向她这边望一眼,但母亲迎到门口去了。进来几个日本人,抬着脸看厅中一切。母亲那从容大方又有几分讨好的态度,使得雪妍掩住脸。 
  她还得再看一眼父亲。他不知缩在哪个角落。忽听见鼓掌,父亲从菊花丛中,迟疑地、畏缩地出来了。他缩着肩,驼着背,和母亲一起,双双站在一个日本人前,象在忏悔,象在由那人重新证婚,像是一对被捕入笼的小老鼠! 
  雪雪,你恨我么? 
  雪妍忍不住泪,转身急速走出后门,上了车,又不断回头望。她在这里度过了二十三年的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依恋。这栋房于依旧,而真正的家正在消失,就象薄暮中的房屋在视线中消失一样。 
  莲秀一阵咳嗽把雪妍拉回那张旧椅。莲秀很抱歉,她知道凌家小姐的心悬两地的痛苦。不愿打扰她,寒喧过后就由她坐着出神。放在旁边的茶换了两回,雪妍并未觉察。 
  “又一个万里寻夫。”莲秀想着,心里漾过一点羡慕和悲哀。她咳得满面涨红。雪妍站起身给她轻轻槌着。“香阁呢?不在这里?” 
  “大概在黄家和黄瑞祺在一起。”莲秀觉得这是好事,她很愿意香阁及早有着落。“那孩子人不错,够好了。”雪妍不知道黄瑞祺是谁,不好评论。心想,不管怎样兵荒马乱,人还是要活下去。只问: 
  “怎么这样咳!吃药没有?” 
  “贵堂买了——是让香阁买了药——我也没吃。”莲秀勉强回答,有些尴尬。 
  雪妍不好说话,仍坐着沉思。天已黑下来许久了。秋风吹着落叶,沙沙的响声和着阵阵寒意透进屋里。雪妍心上的两个声音在厮杀,一声“雪雪,你恨我么?”又一声“雪雪你来!”前一声的凄惨撕割着后一声的幸福,锥骨钻心。 
  莲秀为表示亲热,一会儿摸摸雪妍衣服厚薄,一会儿摸摸茶杯冷热,每个动作都伴随一阵咳嗽。 
  “吕贵堂怎么还不来!”雪妍忍不住问了。 
  “这可不知道。他在南屋,没事不上里边来的。”莲秀转过脸去,恰见吕贵堂出现在门口。 
  雪妍惊喜地站起,没有多话,即随贵堂走过几重院子,进了后院。满院枯树荒草,十分凄凉。 
  贵堂有些神秘地低声说:“这后院您没来过吧?李先生在这儿住过好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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