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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壁记 陈登科-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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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东是明白的:“叛徒”的老婆,在这几年里是什么滋味!他的目光和夏雯的目光又迎上了,两个人的目光几乎同时闪过一瞬回忆的闪电。这闪电照亮了他们的过去,也有点无情地嘲笑他们的现在。
  夏雯的父亲是铁路工人,“二七”大罢工时,被军阀枪毙了。她母亲是共产党员,蒋介石“四一二”清党时被捕入狱,被活活折磨死在上海龙华的政治犯监狱里。
  夏雯从小就是国民党所谓的“匪属”,靠着地下党的抚养,长大成人。抗日战争爆发,党把一批烈士子女送到了延安。她在抗大女生队学习了半年,便被派到新四军里,在陈毅同志的一支队里当民运干事,那时才二十出头。
  说是民运干事,又是女兵,可打起仗来,夏雯比小伙子还勇敢。只要听说是打鬼子,她便把原来就剪得很短的头发朝军帽里一拢,腰里别上四个手榴弹,嗖地抽出一把从敌人手里级获来的“王八盒子”,总是跑在别人前面。
  安东是在夜袭虹桥机场的战斗中认识夏雯的。他当时是突击营的教导员,布署作战任务时,他问道:“有谁熟悉那块地形?”
  “我!”队伍里站出来的是一个瘦弱的女兵。大家哄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夏雯竖起了眉毛,圆睁着眼睛,滴溜溜地扫视了一圈,说道,“我从小在虹桥机场边上拣破烂。”
  大家又大笑起来。
  可安东却果断地作了决定:“行!就是你!”
  这一仗虽只是偷袭了一下,可是却打得很漂亮,连外国的报纸都发表了好大的新闻。
  事后,安东便找夏雯来问道:“你认识我么?”
  夏雯笑道:“怪事,跟你打了一仗还不认识你这个教导员?”
  安东道:“不是现在,是过去。”
  夏雯想了想,摇摇头。
  安东道:“我倒知道你,你从小就是‘匪属’。而我,是共产党杨浦区的地下党员,也是个‘匪’……”
  夏雯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他们便恋爱,结婚了。主婚的是陈老总。以后,除老总只要一看见夏雯便拍拍她的肩膀,笑道:“现在小夏可真是个双料‘匪属’了!”
  夏雯听了就会撅嘴说:“现在蒋介石还敢再骂我们是匪?!”
  陈老总意味深长地说:“娃娃!不要以为现在国共合作人家就不骂我们匪了,我看还有人要骂几百年呢!”
  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已经取得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在社会主义革命时期,他们却被自己的同志骂起“叛徒”和“叛徒家属”来了。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冬至。
  早上,夏雯高高兴兴地从菜市上买了一条羊腿,因为安东最爱吃羊肉面。
  文化大革命以来,从北京、上海来串连的红卫兵,在这个市里宣传,辩论,还联合本地的红卫兵和造反派几次冲击过市委,说安东把这里的运动搞得冷冷清清,大有走资派的嫌疑,可是安东还是稳坐钓鱼台,坚持照十六条上规定的做。尽管广播车喇叭一天到晚朝着市委哇哇叫,大字报贴得满墙满院,安东还是不让随便揪斗人,不许抄家,更不许武斗。他还公开在大会上讲:“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搞什么喷气式,戴高帽子,都是侮辱人格,都是没有文化的表现。搞文化大革命并不是把文化革掉呀……”这番话,获得大多数人的拥护。但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反对。
  拥护也好,反对也好,安东既然是市委书记就要对全市人民负责。所以他照样上班,照样到工厂、工地和居民区去检查工作,也照样喜欢在冬至进九那一天,按照往年的老例,吃碗热腾腾的羊肉面。
  可是,等夏雯提着羊腿,回家一看,只觉得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原来安东已被文革点名为顽固不化的走资派,正被一伙不知从哪里来的人硬往街上拖……
  夏雯只听得僻僻啪啪皮带抽在安东身上的声音,还听见一个人在人群里大声吆喝着:
  “他不是反对喷气式吗?今天就叫他坐坐喷气式飞机,飞上天去!他不是反对戴高帽子么?好!给他戴上一顶铅皮做的……”
  她挤到一棵大树下,背靠着树干,踞起双脚,伸长脖子,向人群里张望了好半天,终于看清楚了,在人群里吆喝的那个人,原来是安东一手提拔起来的财贸部政治处主任——成跛儿。嗬!一夜之间,成跛儿变成了市委机关的造反派头头。夏雯是个烈性子的人,哪能看得这样场面,便冲到人堆里,喊道:“成主任,你可变得快!安东每次作报告,你巴掌拍得比哪个都响,口号喊得比哪个都动听。前几天你还到我家来,点头哈腰,左一个书记,右一个首长,又是请示,又是汇报。今天你凭哪一条敢指使人打一个市委书记,又是哪一个党的文件撤了安东的职?……”
  夏雯的话还未落音,从侧面突然飞来一皮带,那沉重的铜扣,扫在她的后脑勺上,她身子一晃,昏昏沉沉跌倒在马路旁,脑袋又撞在水泥地上,但她的耳朵里,还能依稀听到那个叫成主任的跛子嘿嘿的冷笑声。
  “同志们,请看,走资派还想吃羊肉呢,这不叫修正主义到了家又叫什么?……”
  他们的家被抄得精光,锅碗瓢勺,没留一个囫囵的。从此,他们被赶进了黑帮大院。
  所谓大院,是市委机关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盖的土铁厂。七、八年过去,早已屋塌墙倒,少门缺窗。尤其是冬天,炉灶上都结着冰。被赶到这院里来的人,全是市委的头头脑脑,不是书记,就是市长,还有常委和各个局的局长。据说,中央文革有个首长点了这个市委的名,说这个市委是黑市委,从里黑到外,针插不进,水泼不透,非得一锅端。
  安东是市委书记,日子当然比谁都难提了。一进了这座大院,挨揍,罚跪,随时随地被揪出去批斗,游街,象上下班那样成了例行公事。现在,谁是他的保护人呢?她,夏雯!唯一的就是她,也只有她。
  一九六八年一月,天气格外寒冷,雨雪也特别多,尤其使夏雯难忘的,是一月七日那一天。
  头天晚上,就下雪了,安东正发着高烧。到第二天早上,雪还未停。夏雯一起床,就到院里提了一桶水,想给安东熬一锅粥。这时,三个戴红袖章的人在门口喊道:“安东,出来!”
  夏雯放下桶,说道:“你们也不看看,他正发高烧呢!”
  “装病。不行!快出来!”
  安东生怕夏雯和他们顶撞吃亏,便跟了双棉鞋,披上棉袄朝那几个人笑了笑:“今天你们要我上班倒赶得早啊!你们不怕冷,不怕雪,我当然要奉陪……”说罢,便挟了个笔记本,跟那几个人走了。走了几步,还转过脸,对自己的老伴眨眨眼,脸上浮起坦然而亲热的笑容,这正是他平常上班前经常有的笑容。
  可夏雯看到他今天烧得发红的面颊上还挂上这副笑容时,简直想哭,但想了想,咬咬牙,忍住了眼泪。
  这一天,雪没有停,批斗安东的会也没有停。
  夏雯靠在破门框上,呆呆地听着被风刮过来的广播喇叭里的声音。除了闹嚷嚷的口号声,叫骂声,还断断续续听到安东和批斗他的人的对答:
  “你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说老实话,我还没有在中国见过象个样子的资本主义,所以要我走也走不来!”
  “你是哪个司令部的人?说!”
  “我跟着毛主席革命几十年,你们说我是哪个司令部的呢!?”
  “你还不老实?!我们调查过了,你一直跟着陈毅,而陈毅现在在北京也挨批了……”
  “能跟陈老总,是我历史上的光荣……”
  “你为什么破坏文化大革命?”
  “坦率地说吧,象你们这样闹革命,我不理解!”
  “……”
  夏雯的耳朵都冻麻了,但心里却在暗暗喝采:“有骨气,象个共产党员。”不过,她也为他担心:这当口还讲俏皮话,肯定要倒大霉。果然,从广播里传来几声清脆的皮鞭抽打的声音,接着是人们的惊呼……
  “糟了!”夏雯拔腿就跑,到街上的煤球厂,央求着借来一辆平板车。她拖着平板车,直奔正在开斗争安东大会的体育场。
  安东由于发高烧,又挨冻挨饿,还要挨拳打脚踢,已经昏倒在台上,那些戴红袖章的自称“造反派”的人却一个个都溜了。
  夏雯赶到会场,冲到台上,二话没说,抱起自己的丈夫,放到平板车上,拖车到黑帮大院。安东身上已盖了厚厚一条雪被,差一点冻僵了。
  从此,只要安东前脚被人带走,夏雯就后脚拖着一辆平板车,在会场外边等着。
  许多人嘴里不敢说,心里却佩服这个女人勇敢、坚强。当然,也有在一边说风凉话的:
  “到底是市委书记,挨批挨斗还有专车来接!”
  夏雯只当耳边风,拖着板车,昂首阔步地在大街上自豪地走着,有时还会在肉铺前停下来,故意地大声说道:“称一只蹄膀,拣大的,安书记得补补身体!”
  可是,没有几天,安东用不着夏雯的专车了,他突然被宣布是“叛徒”,送进了监狱。
  夏雯也莫名其妙地被关进了“牛棚”。
  但她毕竟是革命烈士的子女,从小在革命队伍里长大,本事再大的绍兴师爷也休想从她身上找出一点罪名。在“牛棚”里,每个人都得挂牌子,夏雯的牌子便是“叛徒家属”。这块牌子引得过路人窃窃暗笑,看“牛棚”的人便汇报到那个姓成的跛子那边。他现在已经当上了市军管会的政工组组长。这个大组长一听,颠着腿在屋里走了两圈,一瞪眼,训斥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江青同志点名时不也常讲这个那个是坏女人嘛!叛徒家属,坏女人,这就是罪名!就这样吧,把夏雯下放到远一点的农村,听候审查结论。”
  时间已过去几年,什么结论也没有和她见过面,村里人却待她挺好。可公社和大队接到上面的指示,夏雯是叛徒家属、坏女人,要列为四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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