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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箱子-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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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放在角落里的一只钢精锅端过来。钢精锅平底被熏得乌黑,盖着盖子,很沉,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他让我把这钢精锅顶在头上。他说我要做的就是,这样跪着,顶着锅,不能让锅里的东西撒出来。我似乎不敢相信他只让我干这样的事情,我问就这样跪着顶着锅吗?他说是,跪着顶着锅,同时,给他背诗。
  现在说起来你肯定不相信,但他就是那样说的,他说,你就那么跪着,顶着这锅,给我背诗。
  我问背诗?背什么诗?
  他说背唐诗。
  于是他把那锅放在我头顶上。锅很沉,用那晃动的感觉看里面装着什么液体,黏稠的。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正对着我的脸晃动着那只沾满尘土的带着豆豉味的大脚。他说你现在就背,背唐诗。
  我只上过小学,学的东西早忘记了。这么一惊一吓,我哪里想得起一首来?汗珠从我脸上冒出来,我猛然想起进城之后我曾经给一户人家当保姆,那家女主人给我买回过一本带插图的少儿唐诗。我给那个小男孩教过这么一首: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我就背了这首。我的嗓子被恐惧堵住了,颤抖着近乎呜咽,听起来十分古怪。他听了眯缝着眼睛说这诗好不好?我说好。他说这诗里讲的花呀鸟的美不美?我说美。他龇着牙嘿嘿笑着说这就对了,你说美就对了,因为这是哄小孩的诗。他说你说那个人为什么春眠不觉晓?那是逛窑子泡妞去了!让你这样的发廊女榨骨髓去了!哼,亏他醒来还能听到鸟叫,算他命大。他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连最里面的被虫蛀了的槽牙都露了出来,拍着凳子说背,再背!背杜甫!我说我不会背杜甫。他说连杜甫你都不会?你上学怎么上的?告诉你,我上学时语文好得很呢!我们那个语文老师,把我的作文拿到班上念呢,你相信不相信?我说相信。他心情好点儿了,说那你就学学。听爷爷的。他清清嗓子说听爷爷给你背杜甫。他背的是一首关于茅屋和秋风的歌,说一群强盗把一个人房梁上的茅草抢走了,我只记得这么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背完了他问我听懂了没有,我说不太懂。他说你懂得广厦是什么意思?我说是不是要盖房子?他说对,就是盖房子,盖大楼。说着他就愤愤地,抹着唾沫说老子就是盖房子的,那个杜甫,不就是一点风把屋顶的草吹没了,就哭成那样儿!那算什么穷?老子今天是流浪街头!老子连一间草屋也没有!想让风把我房子吹了,还找不到那房子呢!
  我不知道我跪了多久。我的膝盖疼得要裂开了,脖子硬得像铁,变成了一根杵到我头顶深处的尖利的锥子。我哀求他让我放下锅休息一会儿,他不许,要我继续背唐诗。锅在我头上摇晃着。我接着背道: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我的心一酸,泪水流下来。我想到了家乡,想到了亲人,想到我今天的样子,无限委屈涌上心头。他皱着眉头说哭什么哭?想家了?思故乡了?故乡是个什么东西?故乡是一堆土,放在老远老远地方的一堆土,放在你肚子里让你永远疼得屙不出也化不去的一堆土!我哭着说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这么折磨我?我和你无冤无仇,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干吗这么折磨我啊?他吼叫起来说你就是得罪了我!你是个发廊妹,你就是我的仇人!说着他就从身后嗖地拔出一把刀来。我一下子吓蒙了。那是一把切西瓜的长刀,长而弯,有着蛇的诡异,冰凉冰凉。那刀子顶着我的皮肤,我浑身的血都被它吓得落下去。从他断断续续的咒骂中我明白了,他原本在一个工地干活,有次拿着挣来的钱去找发廊女,被那发廊女的同伙堵在旅馆里,抢走了身上所有的钱还挨了一顿暴打,连身上最后一条裤衩都被剥光了。他脸上那道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他说他是被那些人揪着喝了那发廊妹的尿之后才被放出来的。他发誓要报仇,要折磨死我们这些可憎的发廊妹。他愤怒地叫骂着,那道充了血的疤痕像一条肿胀触目的虫子在他的眉毛上蠕动着随时要掉下来。我明白了,我是不可能再回到美姐的那个发廊里去了,甚至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间房子都很难说。我不能肯定这个打工仔是不是曾经杀过人,但从他对我的样子看,他是准备杀我了…… 我完全吓傻了,一动不动,脑子一片空白。这时他停下来,龇牙看着我,问我想不想活?我想说话,可是舌头硬得什么也说不上来,只是点头。他嘿嘿笑着说我知道你想活,可是你要活下去,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把你头上这锅里的东西,通通吃下去。
  于是他打开了锅盖。其实在我放下锅时已经猜到了锅里有什么。那锅里是屎,刚排泄不久的,已经放了两天的,混杂在一起的,带着流淌尿水的,粪便。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想到了死。我觉得我已经变成了一只屎壳郎,我从里到外从肠子到眼珠子都充满了屎,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赶紧死过去,最好永远不醒来才好。可是我还是醒来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缝隙照进来,我挣扎着爬到门口,从门缝中打量这院子。这是一座废弃的院落,除了我们呆的这间屋子,其他的房子都没有门和窗框,砖石裸露,里面堆满木料和旧门板、家具、刨花,还有做木工活的操作台子。大铁门生了锈,有粗壮的铁链子层层绕着锁着,男人已经用砖块垒住了这间房子的窗户,房间里很黑,只有手掌大小的一长溜光线从上面的缝隙钻过来。而仅有的那把出门的钥匙,男人一直带在身上。
  第二天我也冷静下来,我想我必须想办法逃走,最起码也该劝说这个男人不要再伤害我。我哭着告诉他我也是从贵州来的(其实我来自云南),我家境贫寒,和他一样生存不容易。我还给他讲了那个卖鸡蛋的女人的故事。她只有三十多岁,可满脸皱纹,看起来像个五十岁的大妈。她在市场上卖鸡蛋,让我帮她看摊子,给我饭吃,天晚了我们就挤在摊子后面的小棚子里睡。那棚子堆满萝卜、鸡蛋、面粉、木炭,破门板挡着风,地上紧巴巴铺着破塑料布和几床肮脏的被褥。除了我们,还有三个男人也挤在那里,他们是她的老乡,是卖萝卜、油炸果子和开车的。其中一个疤瘌脸,总要和她睡,对我也动手动脚,每当这时大姐都护着我,说我是有丈夫的人,丈夫就在不远打工。疤瘌脸有一辆红叶车,快散架了,开起来嘎吱嘎吱响,门也关不严实,可大姐和那两个卖萝卜和果子的都指望这辆车给他们拉货,对疤瘌脸都让着几分。有一天晚上我回去,看见大姐在哭,是卖果子的打了她,把她的胳膊都打脱臼了。原来那卖果子的竟然是她的丈夫,就为了疤瘌脸的车子,夫妻俩竟然不敢相认。大姐告诉我,她死的心都有了,只是合不得放在家里的孩子,才没走上绝路。大姐怕我继续呆在这里会出事,介绍我去了一家四川餐馆,她的哥哥就在那里做厨师,可是我没干满一个星期就被辞退了,因为我说不了普通话,好几次都把客人的菜名弄错了。我就天天在街上流浪,晚上再回餐厅门口的台阶睡觉。厨师看我可怜,总是给我留一口剩饭。之后来了一个男人,打量了我半天说可以带我去找一份工作,便带我去了一家发廊……
  我把这些都给那男人讲了,我讲这些是为了告诉他,我做发廊妹也是迫不得已,我们都是可怜人,不该互相伤害。我发誓我这个故事是真的。在一开始他动摇了,他甚至同意放我回去,但条件是我不得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错就错在我,不该操之过急地逃跑。那次他喝醉了,把腰上的钥匙露了出来,我偷开了门跑出去,碰见了那只狂叫的狗。那跳踉大吼的狗像是他的一个看守,他对我又扑又咬直把我逼回到院子里。他的脸青得像铁,一把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扔回到床上,之后便用锁门的铁链将我的腿脚拴在床腿上。那把寒光闪闪的刃再次出现在他手里,他咬牙切齿地说他要杀了我,把我埋在这座房子的某个房间下面。他说不会有任何人来找我,因为杀死一个下贱可恶的发廊妹,就跟杀死一条狗一样。  现在女孩这一排的座位都空了,只剩下她和那箱子十分瞩目地在一起。那个年轻的男列车员又有一次走过车厢,但他笔直的目光根本投朝这里看一眼。车厢里人越来越少,因为离终点站已经近了。女孩焦急地四下顾盼。列车在一个小站停靠的时候,稀稀落落几个旅客上了车。一个秃顶微微发胖的中年男人夹着黑皮公文包停在了女孩面前。看得出他是那种常坐这趟列车的短途旅客。他将公文包往空座位上一扔,脱下风衣一屁股坐在女孩对面,就掏出手机打起来。
  张总吗?他满脸的肥肉都朝鼻子中间集合,笑容在小眼睛中流溢,仿佛那个电话里的张总已经到了眼前——我正在火车上,马上到。大概……他看看手腕上那硕大的劳力士金表,大概,半小时或四十分钟吧。好,好,呆会儿见。他啪地合上手机盖放回兜里,将笔挺西装最下面的扣子解开,两只脚互相蹭着脱下鞋,穿着袜子的大脚丫毫无顾忌地放到对面女孩身边的铺位上。身子在椅背上舒服地挺了挺,重新掏出手机,拿出一根电子小笔,煞有介事地在屏幕上写起来。写着写着他感觉到什么,停下手。原来那女孩正盯着他看。男人的眉毛跳了跳。女孩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眼睛露出渴望的神色。
  先生,你也是下站下车吗?她嘶哑着嗓子问。
  先生,你,你能帮我把这箱子搬下车吗?她又问。
  男人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这箱子,又打量女孩子。对后者他看得更专心,用的是一种带腥味的,露骨的挑剔眼光。可以啊,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可是,你怎么谢谢我啊?
  女孩子迟疑了一下,但接着便回报以同样的微笑。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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